天氣一天比一天的熱起來,那成陣的芳草與似錦的繁花也在悄然間不知不覺便澎湃了勢頭、漲滿了眼簾。它們憋了整整一個輪回、積蓄了整整一個輪回,好容易盼到花期將至了,便一點一滴都不遮掩自身的能量,將那呼之欲出的繁華熱鬧招搖的頗為高調。


    可小風一漾的時候,還是免不了會覺的周身沁冷,特別是脖頸處的皮膚最是敏感、絲絲縷縷的涼意蔓延攀爬的滋味不大好受。


    太平下意識裹了把橘色的披帛,但毫不抵禦寒涼,身子還是打了個錚然的哆嗦。她軟款的眸子凝向前方一簇簇花圃柳林,目之所及處誠然是一陣勃勃的生機,無處不在彰顯著暮冬已逝、朗春正盛。


    真的,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麽?哦,原來時光的流淌居然這樣快……可為什麽映象裏卻仿佛從沒有感知過呢?


    但其實一切都已經無妨了,因為無論這世上四季的兜轉變化快速與緩慢、是冷還是暖,橫豎心裏那冰封雪凍的森寒永遠都停留在暮冬,是不會那麽輕而易舉便渙散了去,從來都不會的。


    念起一個人很容易,但真正要做到忘記一個人似乎從來都好難嗬!心念一定、單手支撐著光潔的額頭,太平傾滿了一盞竹葉青酒,旋即拈起酒盞顫顫微微的送入唇兮。這一連串的動作看似悠閑,其實很快,使得緊貼著她坐在一側的李隆基想攔都沒能攔得住。


    隆基抿抿嘴唇、喉嚨微動,但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解太平。


    一陣風起,蒙絡搖墜、簾幕暗影晃曳,錯落的格局使周遭的景深染就了一重別樣的唯美,烏沉的暗影有幾縷映在了太平的側頰上,忽見她勾了紅罌般的唇瓣、薄薄的一陣輕笑。


    這染著淒清且頹廢味道的笑容,究竟有多麽美呢……一眼便及心,隆基不禁看的有些癡了!但他今兒未曾飲酒,故而感性不會使他過多的偏離自己的理性,他將心頭那一點兒動容做了壓製:“太平。”他喚了她一聲,不無擔憂。可他心知自己一時定是勸她不住,便權且由著她兀自醉上一陣、輕笑一陣。


    果然,太平甫一抬首飄了一個眼神將他打斷,旋即有些微醉的將下顎支著胳膊在小幾上:“其實我自己心裏也知道薛紹會死……當一段婚姻已經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作為大唐唯一一位嫡出公主的駙馬,他能活麽?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太平玉指搭在不小心碰倒的盞沿上,澀啞著嗓子碎碎的念。


    隆基頷首一默,也隻能是默然。薛紹的死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太平說的沒有錯。他又不大放心的抬首顧她,目光波及過去,卻見她此刻整個身子都癱軟在雕花的小幾上麵,那麽一副孱弱無力到極點的樣子!陳年竹葉青其性甚烈,她是真的不能再喝了:“母親想稱帝,必定……必定會肅清一切……”唇畔軟粘,太平甫然拚著力氣抬了右臂、漫著空裏狠狠的一揮,“一切……一切與李唐宗室有瓜葛的人!”於此,不知是被酒勁兒拿捏的、還是語氣太發狠的緣故,她的頭猛地向下一垂,須臾後長籲口氣,“薛紹、你、我……都自是逃不過,逃不過……”


    看得出來,即便太平公主素日裏再怎麽做出一副凜然威風、驕傲高貴的模樣,其實在她內心深處還是有著太多的脆弱、以及太多的惶恐與無力。酒後吐真言,借著這一股子醉勁兒,她暴露了她一直都隱藏極好的那些軟弱!


    看的隆基目染焦灼,半是憐惜太平清淺的年華便不得不因政治而失去自己的駙馬、半是擔憂以太平這麽一副柔弱的女兒身當真可以在那看不到頭的漫漫長路上一直走下去?心念起伏、遠慮近憂一起在隆基的心口鬧的喧喧咄咄。這時見太平終於再也無力支撐那身子,酒醉闌珊的她身子一歪、全無重心也提不起紋絲力氣的向著一邊兒便栽下去。


    隆基眼見,忙起身抬臂將就要跌倒的太平猛一下入懷抱住。


    這一瞬原本無意識的相擁,在感知到她軟軟的身子如風中飄曳的殘花一樣跌落入自己的懷抱、又如無依托的柳絮一樣穩穩的靠住自己胸膛的時候,隆基神思一恍,心口微悸。意識回籠,他忙不迭的將她重新扶好落座,後將她放懷。


    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著太平他時不時的就會心思惝恍,這種微微的發慌、又好像是發悸的感覺從前是沒有過的。真是著了魔障!


    但酒醉的太平隻一味的沉醉在自己的心路裏,沒能意識到身邊隆基哪裏不對。她隻感懷著原來地覆天翻真的也不過是一瞬息就可以做到的……譬如薛紹的死,譬如那一段姻緣的徹底結束!


    太平把身子又往後靠了一靠,借著酒勁兒的拿捏,她視野迷迷離離的;又似乎是心緒被酒意麻痹,她反而覺的這一顆心不那麽苦了:“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真的,沒想到。”微微停頓,她就這樣醉意迷離的接過話茬繼續道。


    薄荷熏香在空氣裏散亂交織,隆基嗅了一口,以這微冷的味道來平複自己心底一脈不合時宜的動情……似乎是動情了,就在方才那與她相擁的一瞬間。


    而太平這自顧自的一番呢喃,隆基反倒聽的不再專注。太平也沒理會,把身子一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自顧自念叨:“所以我隻顧著與薛紹的僵持賭氣旁的事情再沒上心!”這一句話不同於先前的緩慢,是繃著一股持重的力道沒間斷的一氣嗬成。不過才言完這一句,太平此刻身上那所剩無幾的氣力也差不多都用盡了。她變得更為迷瞪,周身起了一陣鈍鈍的疲憊,幹脆支著額頭閉起眼睛似要小憩。


    隆基被她引的重又回神,眉峰微聚,須臾後抬手輕拍拍她的肩膀:“公主,回房去休息,不要就這麽睡,會著涼。”


    但太平不為所動,又似乎沒聽進去隆基的好意勸阻。


    隆基無奈,隻得起身走過去,打算將她扶起來送回房裏休息。但被太平揮袖推開:“你別管我!”她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生利,丟下這一句便把頭一偏繼續自顧自闔目。


    隆基喉嚨動動,見她已經渾然如此,一時也勸說不得,便也隻好權且這麽由著她。


    薛紹去了,太平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原來除去血肉之軀的感知以外、人的一顆心當真可以這麽痛!


    那種痛是刻骨的,灼了心的,生生鈍鈍烙印在骨髓裏的,從心口一直一直綿延橫亙連接到靈魂裏的,跟隨一生一世的……她以為她從來沒有在乎過,但也不知道為什麽,當一個大活人就那樣安靜的躺在她的懷裏,當她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他、永遠失去的時候,她才後覺自己原來一直都很在乎!


    她愛他麽?她不知道,到現在依然也不知道。但這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她知道他是她這輩子獨一無二的良人,曾經計劃著要一起走完這一生一世的、舉案齊眉的良人;她知道他愛著她,並且,他隻愛她。


    失去他的時候,這到底是一種怎樣複雜的情態始作祟?究竟是後知後覺的在乎,還是被一向自詡疼愛自己的母親所傷害、所撕毀了姻緣而滋生出的一種失望、亦或者是麵兒上掛不住?


    隆基定了下身子,他可以貼切的體會到太平心中的紊亂,他又行至她身邊想要勸勸她、為她寬寬心。這一次太平沒有再把他推開,而是將頭很順勢的倚靠住了他的胸腔。


    隆基深深俯首,在唇兮即將湊近太平麵頰時停住。他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醉意撩人的她,第一次與她相持如此之近的距離,近的稍稍呼一口氣都可以撩撥起她纖長的睫毛。


    她真的充滿著魅惑,她很美麗,這樣的美麗雖然因為時常見到而被他忽略了去,但日積月累的那一份親昵感更使隆基愈發不能持!也不知道怎麽了,他忽覺眼下的她是那樣的惹人憐,惹得人不知道該怎樣熱切的愛她,隻想把她……好好的疼惜一番!


    這念頭驟地把隆基自己給嚇住!心念一頓,三郎皺了墨眉恢複了理智,忙又將與她之間的微妙格局錯開了些許。


    不過那樣的綺思其實怨不得他,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畢竟三郎也正當氣血方剛的年景。


    隆基從來不是一個不能抑製的人,可對於太平,他還是忽然起了一種不能欺瞞自心的炙熱情愫!喉結緩動,在直起身子定了定神後,他緊皺的眉心便一層一層重新舒緩。


    “即便失去了駙馬,也不要太傷心。”這目光溫存依舊,但二人之間的距離便在這個潛移默化間不動聲色有了挪移改觀:“你還有俊臣。”輾轉之後,隆基對著靠住她胸腔的太平頷了頷首,這樣安慰她。他自己的心裏先甫地一鈍。


    半醉半醒的太平躺在這個無限安全、使她信賴的懷抱裏,猛地聽到隆基提起來俊臣。


    “嗬……”她勾唇一哂、心下苦笑。真的,還有俊臣麽?


    來俊臣他已經有了嬌妻美眷、左擁右抱!他已經失約於她、薄情於她!他傷她、他負她、他不屑她、她在他的心裏已經變得,不,或許從一開始便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吧!時今的他已經借著她的推舉而一躍成了武後眼前的紅人,官場得意、事業如日中天,那麽他還會是她的他麽?還會是那個迷亂的軟紅之間獨一無二的,隻屬於她的,那麽,一個“他”麽……


    情路漫漫,何其糾葛、又何其寥落!其間曲折卻一向不足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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