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春宵暖,禦花園裏的牡丹開的似乎比往常任何一個年頭都要豔麗一些。春風一蕩,總是冶冶叢叢的樣子,碩大的花冠合風曳曳,呼應著暖陽春波的召喚,入目煞是熱鬧可喜。


    還未到盛夏呢,這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便都已經燦爛明麗到這般的不可方物,誠然不知待得盛夏時還能不能保持住這樣一份天成的富貴傾城、美豔壯烈絕了塵寰的姿態不變卻。


    花開有時、落亦有時、聚散有時、萬物俱有時……還是不要打亂規章,就這樣順勢而為才是最好的吧!


    流光一轉,武皇側了明銳的眸子,含著一抹似嗔又無的淡淡:“朕沒記錯的話,那道聯名折子上麵,你也簽了字吧!”冷不丁的,這樣一句發問破空而出。


    其實也不算是冷不丁。因為太平時今入宮來陪母親散步,所為事務,當然不僅隻是散步那麽簡單……沒有慌怯亂神,太平頷首:“是。”


    初夏的暖風撲在發梢麵眸間,隻覺的連同周身上下都是這樣一懷酥軟愜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韶華不改、命途卻先殊,當那昔時的情愫、那些遊離的曖昧皆為富貴榮華與權勢爭奪漸趨洗刷的不複存在,空餘下記憶的殘影湊化成了美其名曰的回憶而念念不忘、燁然流轉,卻又是件何其虛妄的事情?舊時堂前的燕,又何時才能再次歸來呢……歎、歎、歎;隻是觀頓首。


    麵著女兒如此一副不變紋絲的從容淡漠,武皇略皺眉頭。她的心下誠然不解,從自那道彈劾俊臣的聯名上書其上看到太平名字的那麽一刻,這種不解就已經曇然浮上心頭;因為她知道女兒同俊臣之間的那些曖昧。並非不解女兒為何會狠得下心除去來俊臣,而是不解她為什麽可以做的這樣決絕!


    不過轉念,卻又無由覺的有些理解了……具體為何,她也不十分清楚:“來俊臣為朕做了很多事情、也為武周做了很多事情,再怎麽說都算是有功於國,為何你們都要讓他死。”待得問出口來,倒隻是這樣的句子,旁的事情一字也無再提。


    武皇的話句裏邊兒帶著淡淡的涼薄氣息,入在耳廓不太像疑問,倒更像一種關乎世事人心的莫大嘲諷。莫大的,譏誚。


    在武皇心裏,她對來俊臣依舊還是不舍的。如若不然,也不會麵對這一次比一次浩大的吹鼓、鋪陳的聲勢而終是不吐口,也更不必勞了太平這樣無可奈何的拚著最後一絲無論如何都得一搏的信念,走這唐宮一遭。


    暖暖的陽光浸染著那些藍的天幕、白的雲朵,又篩篩的灑下來,大地之上這滿苑牡丹紅粉相間的影子便綽綽約約的投了一地。雲影柳枝徐徐一擺,便綽綽約約的,煞是泠淙可心,一如有什麽活過來的生命歡喜著遊蕩其中。


    太平在耳聞母親如此閑閑一句後,略略的頓了一下,又霍然跪身於地。隨著武皇話音才落,迅捷的未曾有著毫厘的明顯停滯:“母親明鑒,俊臣雖為兒臣舊時舉薦,但近年來他聚結不逞、誣構良善,使得冤魂堵路、萬民載道怨聲,又何足惜哉!”她垂眸,背光的絕色姝麵頃然遊離了一種冷酷的決絕,與這通直白刺耳的一探到底的狠戾語氣和字句,匹配的那樣天成無雙。這樣的情態,依稀在哪裏見過……對,那是同她的母親武則天如出一轍的穎銳戾氣、果敢決絕!


    結束了吧,就讓這一切趕緊結束了吧!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是我們自己的愛情、自己的那份幸福,卻總要等待著宿命的眷顧、旁人的恩賜呢?更可怕的是,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之間竟然會以這樣一種如此悲涼的,悲涼到連這其中的怨艾悲哀都要被詩化了的方式結束呢?跪在地上的太平忍不住心浪陣陣,這樣暗暗的想著。


    是不是我這一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在十幾年前,將你舉薦於了母親麵前……


    好一番話,隻字未提來俊臣謀反與否的事情;她也心知,母親不會相信來俊臣謀反。但字字句句皆於著一個事態的側麵兒提醒著母親,一個以暴製暴穩固江山穩固政權的時代就要過去,那麽與這個時代有著關聯的一切人或事物也必將消泯於斯……無論如何,來俊臣都有他必須消失的理由!


    這個時候,天下人怕是都已經恨透了酷吏的統治,且在這樣的統治之中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必須得有一個人出來承擔這一切,必須得有,不然當這樣的憤怒積攢到一定的時候,百姓便會把一團火全部都燒到皇帝的身上來!所以,酷吏之首來俊臣必須站出來承載憤怒作為犧牲!


    況且來俊臣他早已成為了一種象征性的標誌,隻要有他在一天,那便無不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武皇所做過的一切錯事!如果武皇不借這個機會順勢而為的將他除去,那麽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保他便越是無異於引火燒身、自食苦果。武皇,實在沒有必要因為一隻小小的鷹犬而損了她自己的顏麵、甚至權勢利益……


    大勢所趨,物民所向,怪的隻能是命,枉自歎息的是來俊臣他傾盡心血寫出那為官向上之道的《羅織經》、卻忘記了為自己留出一條自保的後路……又或者說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盛世之間、水雲之巔,依舊是管弦笙歌嫵媚流盼,道不盡的繾綣色彩漲滿了煙水迷離的雙眸。死一個區區的來俊臣實在掀不起任何大風大浪、也改變不了早已鑄成的這一切。


    誰與誰一起、誰與誰傾心、誰又憐惜誰、誰又等待誰、誰在世道的無常裏放棄了誰辜負了誰……正如來俊臣自己所說那樣,“世事寡情”;那麽,終究誰是誰的誰!


    良久的一陣靜默,開朗疏合的禦花園裏隻有那些迂迂回回的風兒、迎著重幕景深送了滿徑芬香徐徐縈索,帶的粉塵柳木落了滿身滿肩。


    又是經久無聲,終於,武皇突然冷冷一笑,有些訕訕涼薄的意味順著唇齒間的開合而浸溢在了裏邊兒。


    她頷首看定這個跪在腳下一身凜凜正氣的女兒,麵上的表情是浸染在滄桑海洋裏凝練而出的那一份大智的無形。她說太平,你可以!有些時候,你比我狠得下心來!


    春波何限、東風何恨,如此意味良深的蘊含了許多玄機的話句……最後的最後,武皇便如是檀唇勾笑,定看著眼前斂了全部情態、隻是淡淡如常的女兒,淺淺揚了眉彎、言語輕啟:“好……如果你能讓來俊臣親口認罪,那這件事情,我便隨了你們的意願!”徐徐一歎,竟有一些釋然的味道緩緩的落在了心口裏邊兒。幾多僵持,終究、終於,還是妥協了。


    就著滿園濡染著和煦春風的含笑牡丹,太平依舊沒有怯意亦或恍神,便如是麵無波瀾的叩首一拜,盈然美惠的若了一朵嬌豔的牡丹。


    時光凝固、次第回溯,仿佛是那年感業寺裏眸波含及到她的情郎時,雙頰間綻了一朵淺淺的蓮燦;仿佛是那時靠在他的懷裏仰天望著一尾又一尾高飛於彼的風箏而雙眸神采飛揚;仿佛那刻輕輕俯身,專心凝神的細細注視著那張俊美逼人的臉,在他額角、發鬢、耳邊輕吐徐氣,笑意軟款語盈盈的同他把那來世輕輕許下,仿佛……


    流光暗影重疊相交,太平俯身,她這樣一叩首,深深的一叩首,身姿便雋永在曆史的長河裏,便就這樣利落領了武皇的命。心底深處連靈魂都無法含及的地方,那口久久積蓄著的長氣也跟著深深籲開出去。


    然而青澀的疼痛到底她是逃不掉的,倏然一下,隻覺有什麽東西終是破碎成了千瓣蓮花,隻在一瞬……


    眼角眉梢如常,眼淚燙在心裏。


    。


    如是這樣一個最是初夏大好的愜意晨曦,啁啾的青鳥展著柔漣的歌喉於著楊柳曼枝間繆繆囀囀,那一陣陣、一層層初開的粉白荷花的香氣便被串聯起來、在虛空中織就成一張軟款的大網,到處都是一派蓬蓬勃勃的全新的氣息,好似完美的希望。


    太平神色淡漠,她二十三歲的年輕生命始至今日,已經曆經了太多的莫測變化與陰霾驟生,她早已經承載不了太多的聚散無常,甚至整個人都跟著有了放空,此時此刻連那最基本的一種“恨別離”的感知都沒得氣力去有了!


    來俊臣,我的生命因你而美好,也因你而破碎。難道你還要這樣反複無常的將我傷害麽?連你的死都要傷害我?太傷感情了不是麽……你出現了,又注定要離開,我便要當你從來都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過。可理想是好的,我卻做不到,做不到當你從沒有在我的世界出現過!


    有一個人他來過,就是來過,再多虛虛實實的理由將他忘記、將他撇下,其實也無外乎是為自己的所有行為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借口。良心的譴責注定是逃不過的,也注定永遠都無法將那個人他的身影、他的全部,徹底的消磨幹淨。


    誠然的,人都是自私的!誠然的,我,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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