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早朝時,任誰都能感覺到流轉在周遭的那一脈無形氣場,肅穆嚴整的陣仗呼應著一定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那高坐龍位的睿宗李旦神色肅穆,微頷首,在告免了群臣的朝拜之禮後,威儀的聲色便不緩不急言及出來。


    旦並沒有將言語怎樣兜轉,公然的開門見山如此穩穩道:“時今朕登臨帝位,朝局百廢待興,為安穩時局、撫慰人心,合該擁立國儲,方為根本。”


    這不含感情、隻覺肅穆的一席話才說完,在場諸位臣子沒誰不是隻覺一團火焰漫溯在身心!


    古來太子乃是國之根本,雖然皇上春秋正盛,但盡早立定太子自然更能使得臣民心生安定,故而這樣的提議不失為眼前一樁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立哪位皇子為太子,這關係的並不是那個人自身,更關係到站在他身後那一條條盤曲錯綜的人脈、那些直接間接的擁護者亦或疏離者,今後會擁有著怎樣的命運……


    不過眼下這太子會是誰,其實在場諸臣心中是有數的。八.九不離十會是三皇子李隆基!


    這基本無需質疑,說道起來,三皇子乃是在那唐隆政.變裏立了汗馬功勞,甚至時今睿宗這皇帝之位就是這個兒子幫他爭來的。若不是三皇子,睿宗連皇帝都沒的做,說來江山與地位乃是這個兒子秉持著孝道讓給父親的,那做父親的自然會識時務的將這太子之位授予這個兒子了!


    因為心中大抵都有著這麽個譜,故而李旦這話諸臣隻有瞬間的震撼,即而也就漸漸平和了心念。


    立在群臣之中的隆基聞了父親這話,周身血脈一陣沸騰!同樣的,群臣們是怎樣的想法他亦如是,他懷著極恭謙的神色與按捺不住的期許,屏息凝神,靜靜等待父親開口將扶立他為國儲的話說完。


    殿內的空氣有些發緊,李旦威嚴的目光逐一掃過座下每一位臣子,自麵目間感知到了他們篤定的心思。他心念一定,在若許的沉默之後終於再啟口,聲息陡然著重:“但現今有兩個人選,朕遲疑不定。”


    這又一句話才出口,頓然的,舉殿嘩然……當然這嘩然隻能放在心裏,還沒誰敢正麵兒流露出來。


    隆基倏地一抬首!目光凝聚,淩厲與驚詫之色不達眼底兒。


    兩個人選?除了他李隆基之外還能有誰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李旦沒有留給群臣們過多的思緒輾轉,將身子向龍椅後靠了靠,持著如是的神色與聲息繼續又道:“一為朕的嫡長子成器。”


    隆基又一恍惚。身側立身的李成器也陡然一抬目。群臣中有須臾的錯愕,即而緩緩解意……


    “其二……”旦將目光向隆基這邊兒淺淺的側側,眼底淡漠、似乎並未走心的樣子,“是前遭誅殺韋庶人一黨中,立了大功的三子隆基、宜為嘉獎。”尾音輕輕然,真個是風輕雲淡的句調,似乎他從來就不曾看好過這個兒子、隻一心選定了嫡出長子席承這江山一般!


    但憑借著經年來與父親滋生出的那份默契,又加之這當前的時局加以分析,成器、隆基誰也都明白,李旦此舉,頗有些故弄玄虛、刻意表露的嫌疑……


    可李旦時今已是皇帝,皇帝金口一開便是金科玉律,從沒有玩味一說,自是說什麽都由不得人不重視、不當真!


    在場眾臣隻一心的認定著太子之位一定會是三皇子的、大唐未來的皇帝也一定會是三皇子,這個概念幾乎已在潛移默化間成為了他們心中既定的事實,卻又倏然聽得李旦居然提出了兩位人選,方恍然驚覺原來皇上他還有著這樣的心思?


    頓然,朝臣中有不服者便憤憤然的站了出來,當然這些不服之人多為李隆基這邊兒的謀士,因為整個舉事的過程都為隆基與太平策劃,便是連皇帝李旦事先都不知道,何況長子李成器?若是沒有隆基,李旦這皇位又是從何而來?時今李旦卻公然提出心中也看好嫡長子,這令那一幹跟著隆基辛苦籌謀、慷慨激昂的謀者如何能服?或者說,李旦這個想法本來就是不能服眾的!


    “陛下!”那臣子當即出列一步,他本就是個武將粗人,對著李旦諫的這一通言更是絲毫都不婉轉,“當初三皇子辛苦經營適才除去韋庶人與悖逆庶人,時今您卻撇開三皇子,把這太子之位許了大皇子,這卻又是怎樣的道理!”這話委實是不客氣了,但逐字逐句聽來珠璣,挑不得半點兒過錯可尋。


    隆基忙一步出列,麵上神情浮動起刻意的驚惶:“父皇恕罪,韓大人並無惡意,隻是心直口快了些!”語盡便掀袍跪了下去。


    李旦自然沒有將這大臣不客氣的話放在心上,他心知道武官大抵就是這麽個性子。


    這時,緘默良久的李成器也已按捺不住。成為太子的事情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時今父親的真實心思莫說揣摸不清,縱然父親當真有意提攜他,他這麽個絲毫無功、連知道都不知道的人又哪裏敢接這個大位?


    “父皇聖裁!”忙也一步出列,並排跪在三弟的身邊,即而抬目諫言、神色與聲息皆是懇摯的,“兒臣無功,才幹亦不比三弟,時今承蒙父皇錯愛……”


    李旦抬手打斷了兒子的話,他的心中自有一段清明的裁決,不需要誰提醒他該怎樣做、要怎樣做。且時今立誰為太子隻是一個提議,他還不想當即便將儲君定下來。


    那貼身的宦官瞧見了皇上的示意,便忙不迭扯著尖利的嗓子喊了一聲退朝。


    那懸著一顆心的群臣們忙不迭跪地行禮。旦緩緩起身,全不管顧跪在地上的兒子及那按捺不住性子的大臣,徑自下了禦階踱步緩行。


    隆基的頭腦倏然就很混亂,即便他心中始終有著那麽一根弦兒,即便他明白父親方才那話大抵是言不由衷,可他依舊無法按捺住這翻湧奔騰的心念、以及這沉澱彌深的委屈與憤慨……十指收攏,死死的握緊了拳心,分明是這鼎盛的治世、分明是這無邊的繁華,可就在這一瞬間,他那樣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有如置身寂寂荒野、淒淒深穀,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一場辛苦之後不被領情反被遺棄的廢物!


    那樣真切的感覺,感覺父親同自己,已然離心離德!


    隆基陷入了執念的囹圄,隻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輾轉糾結、遲遲自拔不出。


    一旁的成器便顯得何其尷尬,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麵貌來麵對自己的弟弟。就在下意識一抬首時,卻倏然定了一下雙目。


    他看到,已經穩步行離、臨著進深過道口的父皇卻停住了步子,此刻正沉了目光落在三弟的麵目上。


    父親的目光專注而流露著深意,遠不是方才朝堂之上那一轉眼瞼的雲淡風輕、淡漠無情。


    倏然間,成器心念一沉,依稀忖度出父親隱在表象之下那真正懷揣的心思……


    李旦無論是行事還是言詞都極是縝密,他的城府之淵深、思緒之內睿,從來就沒誰能夠輕易便窺的明白!譬如眼下這立儲一事,他亦是煞費了一段隱於暗處的苦心……


    原本認為可以做到足夠的從容,可終究還是不忍,旦在離開前還是沒能徹底的冷了心腸不管不顧。他清楚自己的三兒子一直以來都懷揣著怎樣的心思,亦清楚那一場擅做主張隻與太平合謀、而瞞過他這個最該知道的人的舉事,隆基為的又是什麽。時今他一句話就拂去了三郎所有的希翼與滿心的自信,委實是殘忍的。


    微光中,旦將隆基麵上此刻的神情一覽無餘,即便隆基有心竭力的、以最快的時間做著平複和壓製,也依舊無法遮掩那份糾葛與痛心!看著兒子麵上的神情,李旦亦是痛心的。


    他有些心疼,心知道自己方才的舉措是何其殘忍。但他狠了狠心,到底還是把心念一沉,拂袖負手於後,即而一路步入進深、頭也未回的行離。


    在他的心裏,其實屬意的是三子李隆基!可這樣的心思他並沒有公然的表現在麵兒上,甚至連隱隱的示意都不曾給予,更是在初初登基時第一件事就選擇了對三郎加以打擊!


    何止是打擊,方才那舉措、那一席話一說出來,對隆基更是一種直接的打壓!


    可他篤定了心腸要這樣做,他為的便是消磨這個三兒子咄咄的氣焰與那一身的鋒芒。


    政.變那樣大的事情啊……改換天地乾坤的、那樣天大的事情他都敢瞞著他自作主張!若不想法挫挫他的銳氣、若是讓他事事都得意,他真的怕終有一日這個孩子他遲早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李旦他用了這浩浩半生的時間來栽培他,給予他多於其餘兄弟姊妹的寵愛與器重。可到底這個兒子還是讓他失望了,或者說李旦他對自己是何其的失望……可即便是失望,也不能放棄,他必須以狠戾的手段非得讓這個兒子學會韜光養晦、鋒芒盡斂,學會這世上人間一份以柔克剛厚德載物的中正平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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