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器這邊兒才送走了太平,剛要穩住心緒舒緩一下心境,又甫聽管家說三皇子來了!


    他心一定,心道這太平公主前腳才走、三弟後腳便過來,如此的不約而同,且要命的是這兩個人肯定是堪堪的碰了見!


    真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的,委實令他頭疼!倒是不怕這兩個人碰麵兒後會尷尬,那是他們的事情,他們若當真針鋒相對、劍拔弩張,於他這邊兒來說半點幹係都沒有!


    至為重要的卻是……自家三弟的為人與素性,做兄長的是了解的。他時今知道太平公主找過自己,一定會生就出許多猜度,不知道在心裏會怎麽作想他這個大哥了!


    成器下意識皺了一下眉彎,並不敢怠慢,方又迎上去,月亮底下見三弟正眉目含笑、謙謙然的大步像自己走來,便又一展顏,也是笑起來:“可是什麽風兒把我們三郎給吹來了?”邊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其上了水榭落座。


    夜色已經很深了,成器方才又剛與太平那般彎彎繞了一番,此刻也是疲倦。偏偏三弟在這個時候過來,他便又打起精神,邊心思忖度著該怎樣談話。


    相比起成器的嚴謹,隆基卻是一副隨心隨意、串門嘮家常的雲淡風輕模樣。在自己大哥這裏,他也不見麵,揚聲朗朗的道了句:“算來我們兄弟有多日不曾聚聚,弟弟煞是想念幼時與大哥鼓樂合奏的情景呢!”於成器雙雙落座後,他又道“近來也不知大哥研究了怎樣的新曲兒,今晚可一定要與大哥探討琢磨、玩兒個痛快!”


    溶溶月色濡染了兄弟二人的眉眼,皆是年少俊逸、英姿灑遝的好風骨。隆基麵上的神色煞是單純且懇摯,又帶著些隱隱的灑脫,看上去很是興致勃勃。


    這令成器倏然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時,那局勢並不緊密、浮生倒也多閑的那一段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日子。


    侍女盈盈的上了清酒,被隆基止住:“既然是來與大哥切磋樂理,便還是飲茶清雅些。”唇畔淺笑。


    成器點點頭:“三弟亦是風雅之人啊,就按你說的吧!”


    於是就著一灣隱隱顯顯的冷月,嗅著空氣裏自湖麵波及來的一脈脈夜荷幽香,兄弟兩人品茶賞月、沐風聆曲兒,閑閑然的閑聊起來。


    與成器一開始所想到的劍拔弩張、氣氛緊密煞是大相徑庭,又興許是自有著的那一段會心,誰都默契的沒有去談及半點兒關乎朝政時局、關乎太子之位的緊張話題,皆是流露著真情真性盡情禮讚自然、品味名曲兒。


    談至興濃時,成器喚侍女取了琴瑟,就著方才賞月觀花兒時與隆基即興又譜的新曲兒,這樣即興的彈奏起來。


    隆基亦是心境暢然,與大哥默契以琴音相合。


    一倏然那心境返璞歸真,造化自然中那一份美好便流轉氤氳、如甘露般填充了這虧空的身心。是有多久沒有這樣恣意閑情的一壺清茶一樹月光,與兄弟兩相對坐、遁出紅塵隻談風月的陶陶然薄醉過?


    無論促成這一遭情境的真實出發點是什麽,橫豎眼下這剝落浮躁、透過繁華的自然寫意極是令人感動!


    這錦繡大唐是一座囚城,無邊的浮華與無形的禁錮促成了物質、權勢的海市蜃樓,而在這看似鼎盛無邊、貴美無匹的城池之後,卻是一大片一大片貧瘠不堪的精神沙漠。充斥著詭詐、陰險、算計、貪婪、和欲望……


    淨土從來就不在人間,五濁惡世的煙雲繚繞繆轉,一些從出生起便欽定的宿命是任何人、任何受製於這茫無崖際的軟紅娑婆間的性靈們,誰都逃不掉的。


    所以這浮生片刻的清歡,大抵是偷來的,總歸讓人飲鴆止渴、極易沉醉……


    悠揚的樂曲令兄弟兩個退了心底的蕪雜和燥亂,而周圍無形間升騰起的兄友弟悌之恭之順更是令二人心魂安寧。好似涓涓的甘露水順著經脈波及而過,澆滅了浮躁的心火、帶來了曠古的一種祥和,身與心、情與景、精神與物質、造化與自然……一切的一切在這片刻的醍醐頂禮間,倏然一下,全都模糊了原本既定的一個界限,變得那樣自然而然、完美的和諧!


    一曲漸落、十指旋轉間緩緩兒的挑了一個餘音次第落下來,周遭一切恍恍惚惚就變得煞是靜好,祥和而澄澈的氛圍潮席漫溯、翻湧浮蕩。


    月光中,成器與隆基兄弟兩個煞是默契的相互對望一眼,唇畔染笑,篤定的情誼就這樣次第的落在了心裏,倏然間滋長生根、盛開出最美最清妍的蓮。


    隆基一定,眼底深處浮起了一抹期許、還有些寥寥的悵然,這神情令人心覺惝恍,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快樂的時光總是最短暫的,正如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轉眼便消逝無蹤,猶如白駒過際般再也回不來!”似乎有歎息緩緩的落定。


    成器心中也是一定,旋即頷首:“可如是的,浮生苦短。”噙笑間有些略略的滄桑,可更多的還是一種達觀、樂派的處世之態,越來越肖似其父李旦,又比李旦似乎還要更加的貼近自然。


    目染著哥哥眼底那一脈如粼的目光,似乎貯藏著焚去人間虛妄的燭火。隆基心中莫名安定,那意味彌深的一句話也就此訴出了口來:“真希望日後,咱們兄弟可以永遠這樣琴瑟合奏下去!”聲音不高,似極無心,次第一沉澱。


    李成器倏然一定!


    就這時,流轉周遭的那些原本澄澈祥和、靜謐安然的氣息似乎變得有了凝固的勢頭。極快的思緒波及,他自三郎這突忽而來的一句話中,嗅出這話裏隱匿著的雙重意思。


    一為,請求他這個大哥不要與他爭搶、主動放他一馬。包括今日他來找自己這個大哥、隻說樂理不談其它的行為一樣,這話委實是要以情動他,以兄弟之誼感化他。


    二……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隱隱威脅的味道!是否是要告訴他,若他當真不識時務的覬覦那獨一無二的太子大位,就別怪這個做弟弟的與他反目、轉為對立了!


    無論是哪一種,橫豎都隻傳達了一個同樣的意思,即是:這太子之位,李隆基是要定了,成器這個兄長識時務也好、混沌無知也罷,這個位置,隻能是李隆基的,非李隆基莫屬!


    成器是個委實聰明的人,且他內裏的素性、那無為無爭的心思,比之李旦的城府與隱忍,更多了些真切的味道。他極快的反應過來,抬手拍了拍隆基的肩膀,頷首時目光裏全是兄長對於幼弟那份慈愛,他聲色和煦、含笑溫溫道:“一定會的。”


    聲音不高,“一定”兩個字咬的著重。那是呼之而出的堅定,是一脈沉澱並漸趨落實的篤定,出口時便是一諾千金的重量,是磐石不移的念力,沒有誰可以再改變!


    大哥的心思,隆基是明白了!他知道,這一趟夜半的登門委實有所收獲。四目相對間,重重一點頭,那一點靈犀的會意就滑落在了心裏去。


    天階夜色沁出如水的涼意,隆基抬首時感覺有薄霜覆蓋了眉梢眼角。


    一倏然思緒惝恍,成器念起方才太平公主登門卻讓三郎撞見,心中慨歎著這是怎樣好巧不巧的!心思忽轉,他含沙射影的提了一句:“嗯,牙尖嘴利的女人啊……就是麻煩。”


    隆基原本心緒氤氳,冷不丁聽到大哥這一句話,頓然一懵,著實不明所以!


    倏然回目間,成器亦側首向他看過來,唇畔似是掛著少許的溫笑,恍有所指,又似乎隻是自顧自呢喃:“而讓一個女人變的不這麽牙尖嘴利,辦法有一個,就是……”


    隆基瞬間了然了大哥話中的深意,他與太平之間那一段恩怨糾葛、感業寺裏顛撲不破的幼時情誼,其實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他順著成器的言語繼續往深刻裏思量,旋即極快速的做了個反應:“殺了她?”不是問句,更偏於驚詫!思緒也似陡然就是一僵滯,顯然這根心弦是他素來最觸碰不得的,而此時從自家兄長的口裏說出來,更是令他覺的有違時宜。即而聚攏眉峰側首看定著成器,急急然,“大哥你怎麽能這麽狠心!你……”


    “嘖,誰跟你說殺了她了?”成器心知三弟會錯了自己的意,他還當真沒有委婉提點、兜轉挑撥的半點兒心思。


    隆基一默。


    成器借勢搖了搖頭,頷首看定自己的弟弟,故作肅穆、一字一句:“我是讓你,娶了她。”


    隆基心口一個起落,旋即又是一懵!


    眼瞧著三弟在自己麵前頓然就失了神誌,成器忽而蕩起了小孩子般的趣意,麵上那故意做出的規整神色彈指便消散,即而毫不收斂的哈哈笑起來。


    肅穆氛圍倏然變成了不嚴肅的玩笑,隆基陡然回神,頓感麵頰發燙,亦起了小孩子心緒般的不敢再去看自己的大哥。星辰般的目光倏然躲閃,即而又是一定:“大哥真是好心情,怎麽……就,唉!就會拿弟弟取笑!”哭笑不得間,他幹脆起了身子。也知夜色昏沉,便就勢向成器辭了行,一路大步流星的出了宋王府的正門兒,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慌亂、歡喜、無奈、和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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