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裝滿稀粥的小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粥粘在嘴角和胡須上,唐秀才恍若未聞,整個人都像是木雕泥塑的,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如此喪心病狂的人。


    不就是土地嗎,不就是要種桑樹,產絲綢嗎,至於勾結倭寇,屠戮百姓,甚至扒開江堤,淹沒田地,喪盡天良都不足以形容他們,這樣的人該天打五雷轟!


    唐毅同樣沉著臉,說道:“但願我猜測是錯的,不過我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您想一想,如果倭寇想要大舉進犯,攻擊沿海的金山衛昌國衛豈不是更容易得手,何必舍近求遠。而且倭寇之中,不乏窮苦百姓子弟,他們又怎麽會把黃浦江堤毀壞,淹沒幾十萬畝的田地,您不覺得蹊蹺嗎?”


    當然蹊蹺,倭寇之所以橫行無忌,實際上就是靠著沿海的百姓和豪商暗通款曲,輸送情報。他們搗毀江堤,等於是激起百姓的仇恨,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他們是不會自掘墳墓的!


    更何況毀壞了江堤,田地被淹,倭寇除了罵名什麽好處都得不到。


    而聯想到之前沈良要強征田地的一套作為,越發讓唐毅懷疑,這裏麵一定有勾結。


    “爹,您先去打聽一下難民,看看有沒有征田的事情,另外再盯著點嘉定的情況,倭寇飽掠而去,這時候誰跳出來收割成果,誰的嫌疑就最大,尤其是那個沈良!”


    唐秀才長長出口氣,“毅兒,為父在衙門幾個月,見識了太多的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可是為父怎麽也不敢相信,竟然會有人做這種事情,他們就不怕下地獄嗎?”


    下地獄算什麽,為了錢,都能把祖宗給賣了,老爹比起這些人還是太天真了。


    “爹,說句不客氣的,東南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和率獸食人的地獄有什麽差別,明裏暗裏,遇到的都是鬼,不是人!您在衙門裏做事,一定要加著一萬倍的小心,有什麽事情,咱們爺倆商量。”


    “好嘞。”


    唐秀才痛快地答應,如果真是像兒子說的那樣,是為了田地勾結倭寇,簡直堪稱大明立國以來,最大的醜聞。上至宮裏和內閣,下至地方總督巡撫,足以人頭滾滾了。他不過是一個師爺,說白了就是螻蟻一般,一個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這種時候,必須仰仗兒子的智慧,自從上次化險為夷,還順帶弄掉了胡彬,唐秀才就對兒子一萬個信任。


    父子倆簡單吃了兩口,唐毅繼續養傷,唐秀才則是到了衙門,繼續協助陳夢鶴處理公務。


    這兩天的事情越來越多,倭寇留下的爛攤子必須他們收拾了。


    首先從嘉定等地陸續逃到太倉的難民足有一萬五千人,而且每天還以上千人的速度增加。光是熬粥,一天就要五十石糧食,而且正月天氣嚴寒,還需要給百姓準備禦寒的住所,千頭萬緒,陳夢鶴都愁白了頭。唐毅同樣焦急地等著消息。


    又過了三天時間,蘇州知府傅伯良終於下達了命令,嚴厲斥責嘉定知縣朱誌良,讓他待罪立功,盡快安撫百姓,修複堤壩,戴罪立功。


    同時,又行文各縣,要求協助嘉定處理流民,其中太倉距離嘉定最近,又最富庶,分擔到的擔子最重,要接納兩萬流民,還要拿出錢糧,征調民夫,幫著修複寶山和吳淞江兩個衛城,以及重修江堤。


    保守估算,至少要征調五千民夫,耗費糧食三萬石以上,這還不算完,一天之後,嘉定知縣朱誌良獻上一策,名曰以改兼賑,兩難自解。


    朱誌良認為良田被淹沒,小麥減收絕收已成定局,百姓無糧,朝廷府庫積蓄有限,還要優先修複江堤,所以建議百姓將糧田賣給大戶,改種桑苗,大戶出錢出糧,幫著安頓百姓,如此朝廷不必勞心,百姓可以活命,可謂兩難自解。


    最後他還煞有介事說道,仆自知罪孽深重,朝廷抓拿罪員的差官或許已在路上。仆身為父母官,護民不利,雖千刀萬剮,亦罪有應得。惟願刀斧加身之前,能秉持公心,替百姓解困,死於地下,心平目暝……


    看在別人眼裏,好一篇動人的文章,好一個赤膽忠心的臣子。可是當唐毅拿到這篇公文的時候,氣得牙齒咬碎。


    “好啊,狐狸尾巴漏出來了,果然是他們在搞鬼!”


    病房之中,除了唐秀才,還有唐順之和魏良輔,兩個人臉色同樣難看至極。


    “毅兒,你可有證據嗎?”唐秀才道。


    唐毅長長出口氣,搖頭道:“沒有,不過上麵有一條,說商人一時拿不出這麽多糧食,要各縣借糧給大戶。這和沈良當初說的如出一轍,朱誌良丟城失地,已經犯了死罪,他何以如此積極獻計?多半是有人告訴他,隻要按照計劃做事,就能躲過死罪,甚至風頭過了,還能重新起複,不然他為什麽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哢嚓!


    唐順之突然一怕桌案,八仙桌愣是被拍碎了。


    “好大的狗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要是放過這些喪心病狂之徒,我唐荊川就把姓倒過來!”


    魏良輔臉色鐵青,嘴角囁嚅著說道:“老夫為官幾十年,如此行徑,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身為朝廷命官,竟然和一身銅臭,利欲熏心的商人勾結在一起,簡直可殺不可留。”說著,他看了看唐順之,道:“義修,老夫知道滿朝之中,不乏心學門人,尤其是科道言官,更是有鐵骨錚錚誌士,一定要上書彈劾。把此等罪行掀開,嚴嵩老賊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唐順之默默點頭,說道:“上泉公高見,我這就給徐華亭修書,對了,唐毅,你小子也別閑著,幫著我們找到勾結的罪證,一舉鏟除奸佞,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倘若能做成此事,不負男兒之誌!”


    唐毅聽著這些話,絲毫沒有激動,相反還有深深的悲涼。


    其實他猜得出來,如果真是沈良搞的鬼,當初他來太倉應該就有這個打算,利用倭寇毀掉田地,逼迫老百姓低價賣田。


    隻是唐毅用藍道行把他給嚇走,太倉才免了一難,可是太倉躲過去了,嘉定終究沒有第二個唐毅,才落得城破人亡的淒慘境地。


    真是諷刺,當初自己還洋洋得意,以為四兩撥千斤,其實根本就是換湯不換藥,甚至後果更嚴重。


    假如當初不是自己獻策拖延,而是把事情鬧大,甚至把沈良直接幹掉,都不會有今天的局麵。


    當然那麽做之後,陳夢鶴會很難,他背後的徐閣老同樣會被牽連。可是那又如何,他們的命就更加金貴嗎?


    大明朝什麽都缺,就是不缺當官的人,就算沒了徐閣老,也會有人取代嚴嵩,有什麽好擔心的。不讓他們難做,不想潛在的靠山倒塌,替那些大人物想的周全,可是幾時真正想過那些百姓?


    唐毅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些無辜的百姓他們會如何看自己。


    “唐毅啊,唐毅,難道穿越一場,老天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你就想做一個把良心塞進腋窩的無良官僚不成?你的血性放在哪裏?”


    聽到了唐順之和魏良輔的話,他心中又有些失落,這兩位雖然是心學中人,可還是沒有跳脫傳統官僚的窠臼。出了事情,他們隻想到打擊政敵,鏟除奸黨。姑且不論能不能找到證據,能不能做成。公文往來,朝堂拚殺,沒有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都別想分出勝負。


    那些百姓呢,他們無衣少食,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掉,他們就是蒿草不成?


    耽於爭鬥,無視百姓疾苦,難怪煌煌天朝,竟然會敗在一群野蠻人的手裏,不冤,一點都不冤!


    唐毅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入肉裏,疼痛讓他越發清醒。


    猛然,抱拳拱手,大聲說道:“恩師,荊川先生,恕唐毅不能聽從二位的吩咐,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爹,讓朱山準備馬車,我要出城。”


    “出城?”


    “對,我要去看看城外的難民,能多救幾個人,比什麽肮髒的鬥爭都來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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