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章本是今科會元,自然滿心想著再多一元,不過陳謹學識過人,書法更是在他之上,能中狀元也是理所當然。隻是唐慎竟然會落到三甲之列,讓曹大章實在是驚駭。別人不知道,可是他心裏頭明鏡似的,唐家父子有多大的影響力!


    究竟誰能把唐慎壓到三甲,怕是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當朝的首輔嚴嵩嚴閣老!再加上之前宴會的矛盾,如果說不是嚴嵩,誰都不信。


    不光是曹大章,就連其他人也都是這麽想的。大家對唐慎越發同情,認為一個三甲進士實在是委屈了他,曆來反嚴的鬥士都受到士林的追捧和仰慕。


    唐慎這個三甲進士,比起進入二甲的名聲還要好一萬倍。


    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福禍相依是說不清楚的。


    此刻感到最委屈的人應該就是嚴閣老,老嚴嵩悲憤地仰天長歎:“老夫沒有打壓唐慎啊,真沒有啊!”


    說什麽也不管用了,他沒出手,可是他的兒子出手了,這才叫黃土泥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當聽到嘉靖下旨意,宣召唐慎覲見的時候,老嚴嵩心裏忽悠了一下,老眼之中滿是駭然神色。由於壬寅宮變的事情,嘉靖對大內有著強烈的恐懼,金殿傳臚是不得不來的大典,往常嘉靖不過是露一麵,接受新科進士三跪九叩之後,就立刻轉回西苑。


    而如今竟然在奉天殿召見唐慎,恩寵之隆,簡直超乎尋常!


    既然如此恩寵,那為什麽不把唐慎的名次提前?


    不管二甲還是一甲,不都是嘉靖一句話的事情,他為什麽依舊要給唐慎三甲同進士?三甲。三甲啊……


    嚴嵩的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嘴角掛著冷笑,輕蔑地看著他!


    那個人就是前首輔夏言夏貴溪!


    夏言也是三甲進士出身。後來擔任六科給事中,在大禮議之中。夏言受到嘉靖的賞識,當時首輔是靠著大禮議驟貴的張璁。張璁對於夏言屢屢冒犯自己,十分惱怒,並且仗著權威,發動百官要捏死夏言這隻小螞蟻。


    可是夏言辯才無雙,強直豪邁,又得到嘉靖的信任,鬥來鬥去。夏言的官職越來越大,恩寵越來越隆,竟然達到了和張璁分庭抗禮的地步。


    結果因為誣告首輔張璁翻了船,言官出身的三甲進士竟然打破了曆來的規矩,成為了大明的首輔……


    雖然後來夏言栽在了嚴嵩手裏,對於夏貴溪嚴嵩是一萬個佩服。而如今呢,唐慎又是三甲進士,自己則是首輔,和當初的張璁比起來,恐怕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嘉靖又要抬舉唐慎。皇帝究竟打得什麽算盤,莫非要重蹈覆轍?


    一想到這裏,老嚴嵩後背都冒出了冷汗。他恨不得給兒子一個嘴巴子,都怪這個目中無人的畜生,你是給咱們爺倆挖墳啊!


    不提嚴嵩又驚又懼,單說唐慎,在麥福的指引下,來到了進殿,規規矩矩行了大禮。


    “唐卿免禮平身!”嘉靖的聲音有些縹緲,好像來自九天之上一般,唐慎連忙說道:“謝主隆恩。”


    他站立在眾位新科進士之前。恭恭敬敬。


    嘉靖看了看他,突然笑道:“唐卿。你的策論朕看過了,也給六部九卿都看了。他們很多人都讚同你的說法。次輔李本,通政使趙文華,工部尚書歐陽必進都提議要大練鄉勇,以浙人守浙土,以閩人衛閩境。你以為如何?”


    唐慎一聽,慌忙跪倒。


    就在殿試結束,唐慎找到了兒子,把他的如何寫的策論和唐毅說了一遍。


    唐毅聽完之後,不由得冒了冷汗,他真心誠意地給老爹豎起了大拇指!


    “爹,孩兒錯了。”唐毅一躬到地,而後慚愧地說道:“孩兒是想著拋出驚人之論,吸引注意,然後退而求其次,利用世兵和募兵結合,卻忽略了皇帝怕麻煩的性子。比較起來,還是老爹高明!”


    唐慎笑著擺擺手:“鄉勇這事也是你說過的,爹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隻是策論做了,接下來要怎麽辦,爹心裏還沒有數。”


    唐毅眼珠轉了轉,立刻和老爹展開了聯合推演。


    在過去的兩天之中,唐慎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想過這個問題了。


    當嘉靖發問,他立刻說道:“啟奏陛下,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鄉勇說白了還是利用地方豪強士紳的力量,這股力量隻可利用,而不可重用,朝廷軍權,必須係於陛下之手,才能安全穩妥。”


    唐慎說完之後,一旁的趙文華就迫不及待質問道:“唐子誠,策論是你寫的,你現在又反對大練鄉勇,兩麵三刀可不好啊!”


    本來趙文華和唐順之是同科,很支持拉攏唐家父子,可是這對父子不識好歹,把小閣老氣成了那樣,趙文華也不得不和他們劃清界線。


    唐慎心中有數,微然一笑:“趙大人,一篇策論不過幾千字,焉能把我心中所想盡數說出來?而所想的方略又如何能盡數實現?正所謂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軍製大事非同小可,不製定出幾套方略,不詢問各方,匯集意見,如何能令人信服?下官此時能想到的不過是一些思路而已,你何必如此著急?”


    “哼,好一張伶牙俐齒,倒要聽聽你有什麽高見。”


    唐慎沒有搭理他,而是衝著嘉靖磕頭,而後說道:“陛下,微臣以為編練鄉勇必須掌握在朝廷手中,不然地方豪強大戶趁機做大,絕非朝廷之福,隻怕禍患尤在倭寇之上。”


    嘉靖聽在耳朵裏,不由氣得笑道:“唐慎,你既然知道編練鄉勇有如此危害,卻為什麽還出這個主意?”


    唐慎毫不畏懼,挺直了胸膛,大聲說道:“巴豆有毒,卻能治便秘之症,鄉勇也是如此,大練必然產生危害,可是適當使用,卻是禦敵利器。臣統計過,江南沿海的倭寇多為百人以內的小隊襲擊。倘若城池當中,有五十名經過嚴格訓練的鄉勇,平時巡邏放哨,遇到倭寇來襲,立刻關門閉寨,嚴防死守,倭寇得手的機會就會大大降低。臣以為每州縣的鄉勇名額不宜超過一千,且要分散交給多個大族,然後由知縣、縣丞、巡檢等官吏統籌。尤其重要的是練兵官必須朝廷從外地調遣,臣與兵部侍郎唐順之,及犬子製定過練兵方略,沙洲一戰已經初見成效。以此方略練兵,隻要踏實嚴謹,就能得到可戰之兵。


    尤為重要的是,鄉勇五年之內,要麽進入募兵,成為真正的戰士,要麽給予優待,就地解散,凡次種種規定,關鍵在於防止地方勢力做大,維護朝廷威儀,臣之苦心,還請陛下明鑒。”


    聽完了唐慎的一番設想,嘉靖不由讚歎,果然是想得周全,名額限製,又分散各家,加之用外人訓練,五年為期,就算想做大也是不可能的。


    “唐慎,你說了這麽多限製,地方還能願意辦鄉勇嗎?”


    “絕對會的!”唐慎大聲說道:“如今江南調入大量客軍,其中還有數千狼士兵,這些士兵雖然作戰頑強,可是野性難馴,和本地百姓齟齬不斷。而鄉勇出身本地,是地地道道的子弟兵。他們能抗擊倭寇,保護地方利益,而且進入鄉勇,不失為一條出人頭地的路子。另外就需要朝廷給予一些優待,比如免稅,比如特許經營,總之要有利可圖,不愁沒人響應。”


    唐慎越說越興奮,發問的人越來越多,不管問題如何嚴峻犀利,唐慎都能從容應付,對答如流,說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些新科進士聽得都傻眼了,尤其是曹大章、龐遠、江一麟這些人,如果說詩詞歌賦,文學造詣,他們全都在唐慎之上。可是真正論起實務,綁到一起都不是唐慎的對手。


    何止是他們,就連在場的朝廷大員都瞠目結舌,此人不過三十出頭,思慮之周密,方法之巧妙,他們之中也沒有幾個能比得上。


    徐階看在眼裏,是老懷大慰,不管如何,唐慎都是他的弟子,如此優秀的弟子,老師豈能不喜,尤其是唐慎和嚴嵩鬧翻了,往後隻能依靠自己,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多出一條臂膀。


    而且唐順之還說過,唐毅的本事遠在乃父之上,那小子也快要到科舉的年紀了,一門二士,唐家何其幸運啊!


    奏對一直到了下午,眾人的肚子都餓了,卻舍不得停下來,還是嘉靖打斷了奏對,笑著從龍椅上站了起來,看了看在場的眾位新科進士。


    “朕今天把唐慎叫過來,就是想給你們做一個榜樣,告訴你們該如何做事,如何侍君。朝廷取士,乃是求治國安邦之才,你們務必戒驕戒躁,好生用心,不負朕之希望!”


    “臣等謹遵聖訓!”所有進士一起跪倒,激動地磕頭作響。


    嘉靖笑道:“唐卿,沙洲大捷,是近年未有之勝利,朕心甚慰,如今你又中了進士,朕履行諾言,加封你為兵部車駕司主事……”


    “臣,謝主……”


    “慢。”嘉靖伸手攔住,笑道:“如今獻上鄉勇策論,有功應賞,朕再拔擢你浙東兵備僉事,兼任練兵幫辦大臣。”


    嘉靖說完之後,在場都傻眼了,一個狀元才不過授從六品的翰林修撰,而唐慎一下子竟然躍升到正五品,這和散官完全兩個概念,隻能說是皇恩浩蕩到了極點,所有人都露出了強烈的嫉妒之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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