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閣老和人家爭風吃醋,把腰給摔斷了,簡直就成了有史以來朝廷最大的醜聞。不論是嚴嵩,還是徐階,甚至錦衣衛得到消息之後,都立刻下令封鎖。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捂就能捂得住的,李本疼昏過去,家人抬著他穿街過巷,往家裏跑,好多人都看到了。那個周小翠也是個狠茬子,她和不少朝廷的人打過交道,知道傷了閣老,那是有死無活的大罪。


    跑也沒用,唯一的生機就是鬧大,最好弄得天下皆知,反而可能活下來。於是乎她趁亂跑到了順天府,投案自首,在大堂上痛哭流涕,說什麽李本霸占了她,拆散她的好姻緣,她聽說李本要致仕回鄉,滿以為能逃出魔掌,結果李本又殺來了,情急之下,才推倒了李本,釀成了大禍……


    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痛哭流涕,梨花帶雨,自然而然能得到同情分,於是乎紛紛譴責李本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是當代的賈似道,禍國奸相。


    好家夥,這種爛事八卦本來就解釋不清楚,偏偏傳播速度極快,沒有半天時間,就鬧得人盡皆知,等到上麵有所察覺,什麽都晚了。


    事到如今,就算李本不殘,也斷然沒臉在官場上混下去了,都不用嘉靖批準,李本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抹著眼淚上書請罪,自願拋棄一切待遇,回鄉閉門懺悔。


    唐毅聽完大家夥的敘述,弄清了事情之後,不由得低下了頭,陷入了沉思。徐渭隻當他心裏頭愧疚,憨厚地伸出大手,拍了拍唐毅後背。


    “行之,你不用自責的,沒準還是我克死李本呢!我徐文長還真是厲害,克死爹媽,兩位哥哥。媳婦,兒子,現在又加上個老師,對了。行之,你說過那個什麽世界紀錄,要不要給我寫上一筆?就,就叫命最硬的人!”


    唐毅抬起頭,由衷的拍了拍徐渭的肩頭。“文長兄,你的命很快就軟乎了,而且不軟乎也不行,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諸大授和陶大臨聽出唐毅語氣裏麵的擔憂,問道:“行之,李本折了,莫非對咱們有什麽損失嗎?”


    沒等唐毅說話,王世懋滿不在乎插嘴道:“能有什麽損失,他在內閣裏說話還頂不上放屁,要是因為他。把咱們都劃成了嚴黨,那才是倒黴呢!”


    大家夥都是自己兄弟,王世懋也不用裝什麽尊師重教,反正就是在卷子上寫了一個“中”字而已,人家王二公子還認為李本取低了呢!


    “行之,你說對吧?”王世懋大咧咧問道。


    唐毅仰望著天棚,半晌才痛苦地搖搖頭。


    “各位兄弟,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要倒黴了。”


    唐毅這家夥主意比誰都多,什麽難事似乎都能解決。還從來沒有看到他這麽憂慮過。諸大授憂心忡忡問道:“行之,不就是沒了一個靠山嗎,反正李閣老的大腿又不粗,有他沒他。能有多少差別?”


    “有些東西就像是水,像是陽光,像是空氣,有的時候不以為意,可一旦失去了,麻煩馬上就到了。”


    其他幾個人一聽這話。忍不住齊聲問道:“有這麽嚴重?”


    “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嚴重一萬倍!”


    唐毅站起身,在地上煩躁地走來走去。


    他努力搜索腦中的記憶……誰都知道科舉三年一屆,但是恐怕沒多少人知道科舉也分大小年。


    什麽叫大年,就是有選庶吉士的年份,明朝考中進士之後,通常有觀政學習的階段,新科進士們會被送到六部等衙門熟悉政務,就和實習生差不多。


    而所有觀政進士當中,排名前列,擅長書法和文學,又經過朝考選拔之後,會被提拔入翰林院觀政學習,而這時候,他們就有了一個專門的名字,叫做庶吉士!


    眾所周知,在明英宗之後,形成了非翰林不得充任大學士的潛規則,也就是說,你沒有考上前三五十名,入選不了翰林,一輩子做官的頂點就是尚書或者是布政使,永遠沒有進入帝國核心權力圈的本錢。就連靠著大禮議崛起的張璁,他雖然沒有入選翰林院,但是嘉靖直接任命他做翰林學士,才得到了進入內閣的資格。但是這種方式需要皇帝絕對強勢和無條件信任,而且破壞了規則,又會受到官僚集團的強烈反彈,正因為如此,張璁的首輔當得一直不舒服。


    庶吉士如此重要,不是每一科都有,通常是兩科選一次,也有連續三科不選的情況,數量絕對比大熊貓稀有,比如嘉靖二十六年就選了庶吉士,張居正就是那一科,嘉靖三十二年也選了,張四維同學還考了第一名。


    到了嘉靖三十五年,這一科就沒有庶吉士了,也就是科舉的小年。當然不選庶吉士不代表進入不了內閣,因為三鼎甲中狀元會被授予翰林修撰,榜眼和探花則是翰林編修,就拿唐毅來說,他考不上三鼎甲,那就失去了進入內閣的學曆資格。


    弄清楚了這一點,就知道有選庶吉士和沒有選庶吉士的差別了,人家一科有二三十個翰林官,都能衝擊內閣,你這邊隻有區區三個,兵力懸殊,怎麽和別人比啊。


    在曆史上,嘉靖三十五年的丙辰科,絕對是明朝科舉史上弱爆了的一科。


    首先第一點,這一科沒有選庶吉士,先天不足。


    其次,主考官大學士李本隻是嚴黨的馬仔,沒有實力罩著學生。


    第三,原本丙辰科的三鼎甲,諸大授和陶大臨都活了不到五十歲,對官員來說,絕對是英年早逝,至於第三名的探花郎金達,他倒是命長,很可惜受了嚴黨牽連,早早黯然收場。失去了領軍人物,不倒黴就怪了。


    而且還有一點是最要命的,丙辰科趕上了新舊交替的時代,從嘉靖三十八年之後,徐黨和嚴黨展開了慘烈的廝殺,六部九卿一級的重臣都像是走馬燈一般,換的比什麽都勤快,很多人隻能坐幾個月就被趕下台。


    上層尚且如此,下麵的小馬仔還能好嗎?


    偏巧丙辰科的進士們此時此刻結束觀政,進入六部科道,成為中低層官員,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兩方決戰的炮灰。在劇烈動蕩的朝局之中,就好像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上下起伏,隨時船毀人亡。


    唐毅上輩子能記住的丙辰科進士隻有兩位,一個是放倒了嚴嵩的鄒應龍,另一個是弄死了嚴世藩的林潤。


    這兩位都是言官出身,說白了,就是黨爭的打手,就是操之人手的利劍。由此也可以看出,丙辰科的下場是多麽悲催!


    唐毅本以為有了自己的參與,丙辰科同學至少會比曆史上好一些。可是萬萬想不到,因為他的存在,把嘉靖驅逐李本的時間大大提前,而李本又自己作死,落了如今的下場。


    李本滾蛋不足惜,可是他一走,丙辰科的小菜鳥們都成了沒娘的孩子。


    娘或許對你不好,但是總歸是個大人,別人想打主意的時候,也要掂量一二。況且有李本在,嚴黨就不會對丙辰科太過分,甚至會當成自己人,事緩則圓,至少能給小菜鳥爭取一點適應的時間。


    可是李本猝然致仕,朝局如此波詭雲譎,嚴嵩,李默的決戰即將到來,徐階又在積極擴充力量。


    新科進士們必須立刻站隊,不管倒向哪一方,三位大佬都對丙辰科沒有任何的情感,純粹是利用,搞不好就要提前成為炮灰,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不光如此,李本空出來的內閣大學士之位,必然成為各方爭奪的焦點。


    唐毅此前已經聽到了風聲,嚴黨要運作趙文華入閣,同樣的李太宰也不會放過大學士的位置,肯定會瘋狂搶奪。


    另外更讓唐毅惴惴不安的則是徐階,徐閣老也到了必然出手的時候,不管趙文華還是李默,誰入閣他都會********,從勉勉強強的大佬變成可憐的馬仔。


    而徐階一方呢,夠資格衝擊大學士的並不多,能得到各方認可,又讓嘉靖滿意的,唐毅思前想後,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老師唐順之!


    一想到老師可能入閣,唐毅不是滿心歡喜,相反是一個頭兩個大。


    正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讓唐順之這麽富有正義感的人入京,他麵對著蠅營狗苟,能忍得住嗎?


    更何況即便徐階推舉了老師,唐順之也未必能入閣,搞不好還會受到嚴黨和李默的聯手打擊……


    唐毅是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自己的同學,自己的老師,都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他把自己的推測和在座的幾位說了一遍,諸大授,陶大臨,王世懋,曹子朝,徐渭,全都瞪大了眼珠子,他們再聰明敏感,也沒有先知先覺的本事,能推演出這麽多事情,可是聽唐毅說完,他們是怎麽想怎麽有道理,越來越渾身冰涼,簡直掉到了數九隆冬,上下牙不停磕碰,諸大授和陶大臨甚至都後悔參加科舉。


    徐渭抓了抓頭,問道:“行之,實在不行,咱們去投靠徐階吧,他畢竟是心學……”


    沒等說完,王世懋就擺手道:“文長兄,徐閣老也是門生一大堆,他能照顧自己人就不錯了,豈會真心在乎咱們的生死?”


    諸大授無奈道:“我讚同敬美的看法,後媽就是後媽,靠不住的。”


    大家夥吵了半天,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要命的關頭隻有他拿主意了。


    “我們誰也不靠,就靠自己!”唐毅咬著牙說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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