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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直歸降,帶來的影響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最直接的就是漫長的倭患終於看到了結束的希望。


    從上到下,都沉浸在了喜悅之中,隻是這個喜悅總是欠缺了一點味道。


    大家苦思冥想,終於有人發覺了,那就是來的太容易了,太虎頭蛇尾了!


    幾十萬的大軍,數百萬的軍餉,竟然隻靠著收服一個王直,漫天的雲彩就散了,那之前的付出是什麽?大明朝廷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因此朝廷上下,迅速刮起了一股狂風,紛紛上書,要求斬殺王直,永絕後患。


    其中最積極的就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他在奏疏寫道:“直始以射利之心,違明禁而下海,繼忘中華之義,入番國以為奸。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動,東南繹騷。……上有幹乎國策,下遺毒於生靈。惡貫滔天,神人共怒!”


    千言萬語一句話,就是要求朝廷明正典刑,將王直斬首示眾,威懾人心,給死去的軍民出氣。這一套主張很符合非黑即白的文人是非觀。不少科道言官也跟著上書,王直背棄大明,雄踞海上,稱孤道寡,作惡多端,罄竹難書,如此罪人又豈能容他。


    麵對洶湧而來的攻勢,胡宗憲也慌了,他急忙上書朝廷,說王直雖然歸順,海上還有幾萬倭寇,一旦殺了他,朝廷失去信義,就再也沒法收服其餘倭寇,反而會兵連禍結,貽害無窮。


    在奏疏裏。胡宗憲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反複言明。


    隻是很可惜,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去看了。他們認為王直尚且能投降,其他人不過是疥癬之疾,算不得什麽。


    雙方反複辯論,漸漸的,事情開始變味了。


    有人就上書質疑。說是胡宗憲一再袒護王直,是暗中勾結,養寇自重,居心不良。這一道奏疏上去,立刻引來無數的符合。一時間彈劾胡宗憲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飛到了嘉靖的麵前,雖然嘉靖留中不發,可是也沒有處罰那些言官,如此一來,更是鼓勵了彈劾的熱情。每天少則三五本。多則十幾本,全都是攻擊胡宗憲的,弄得這位總督大人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


    “師父,您嚐嚐這個。”


    唐毅捏開了山竹的外皮,露出了白淨的果肉,魏良輔眼前一亮,接到手裏,嚐了一瓣,溫潤香甜。帶著一絲清涼,十分可口,老頭眉開眼笑,“還是你小子有孝心。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明皇為了弄一點荔枝,就跑死了不少馬匹。這東西比荔枝還要遙遠吧,花錢一定不少?”


    “瞧您老說的,孝敬師長,哪能用錢衡量呢!”唐毅笑眯眯道:“不過要說起來。還真費了不少功夫,這玩意是從暹羅那邊弄過來的,就算是最快的船,也要小一個月才能運回來。”


    “這麽長時間啊?”魏良輔好奇道:“吃起來還挺新鮮的,你是怎麽弄的?”


    唐毅笑嘻嘻說道:“在當地采果子的時候,選不到五成熟的,連同枝幹一起砍下來,放在船艙裏,每天灑水,維持十來天之後,就有七成熟了,這時候把果子采下來,放進特製的兩層木箱,裏麵放果子,外麵一層放上硝石,倒入清水,硝石溶於水的時候,就會吸收熱量,放在裏麵的果子如同放在了冰窖裏,就不會腐爛了。不過即便如此,十箱之中,能有一半完好,已經算是幸運了。”


    說著,唐毅還拿來了一個小箱子,讓魏良輔觀看。


    老頭看完之後,還要了一點硝石,放在碗裏溶解了,見碗邊上出現一層薄薄的冰晶,歡喜的和孩子一般,拍手大笑。


    “妙哉,老夫活了這麽大年紀,還是第一次見到。世間萬類,千奇百怪,活到老學到老啊!”


    魏良輔突發奇想道:“為師準備專門開一個學堂,教授天文曆法,醫卜星象,還,還有……”指著結冰的水碗,不知道怎麽形容了。


    唐毅笑道:“自然科學!”


    魏良輔仔細琢磨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意味深長道:“自然而然,分科而學,不錯,不錯!就叫這個名字了。你小子為了吃點果子,就大費周章,辦學可是大事情,你該慷慨解囊吧?”


    老頭早就看出唐毅的口袋深不可測,毫不猶豫伸出了手。


    “您老發話弟子當然要尊崇,隻是弟子還有些擔心。”唐毅道:“其實自然科學在西夷那邊已經漸漸興起,探索日出日落,雨雪風霜,金銀銅鐵,植物動物,山河湖泊……學問不隻是孔孟之道,也並非理氣就能囊括,儒教一家獨大,其他學問都成了雜學,成了隱學,致使讀書人千人一麵,思維方式完全一樣,缺少革新和思辨,又如何麵對紛繁複雜的全新局麵?”


    唐毅和老師無話不談,感歎了幾句,話鋒一轉,又說道:“隻是有一大群保守勢力,連開海通商,招降王直這種事情,都爭論一大堆。要是推動科學,更會被當成異端邪說,惹來無數非議。暫時力量還不夠的時候,最好不要挑起爭端,倒是可以通過三大學堂,潛移默化,一點點宣揚新知識,等到普遍接受了,再大力推行。”


    魏良輔也是老油條,深表讚同。弟子思慮周全,謀定而後動,越發有大家風範,老頭子心裏自然高興。


    隻是聽唐毅提到了王直,魏良輔不免有些頭疼。


    “宏遠,你說胡宗憲能不能扛得住壓力?”


    唐毅愣了一下,搖搖頭:“師父,這事情難說。文長剛剛給我寫了一封信,詢問該不該幫著胡宗憲辯護,讓我給製止了。”


    魏良輔眯縫著老眼道:“你做得對,眼下會有這麽多人攻擊胡宗憲,並不隻是因為王直的事情,胡宗憲的位置太高,權力太大。有太多人眼紅,做起事來,動輒得咎。這時候要是一大幫人替他說話,反而容易被打成一黨。更加重上頭的猜忌,得不償失啊!”


    混了這麽久,唐毅早就領悟出了嘉靖朝的生存秘笈,隻有兩個字:“聖眷!”


    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考慮嘉靖的態度。要是引起了皇帝的惡感和猜忌,無論多大功勞都是屁用沒有。胡宗憲和張經不一樣,張經為了正確的事情,哪怕冒犯了嘉靖,也不知道回頭。


    而胡宗憲呢,他把功名權位放在了最前麵,這也無可厚非,沒有了權力,就沒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從本質上。唐毅和胡宗憲是一路人。


    正因為如此,唐毅才更加了解胡宗憲,他甚至都有一種懷疑,沒準胡宗憲希望看到王直被弄死。


    雖然王直死了,東南會大亂,可越是大亂,就越需要胡宗憲這位天下奇才,他的位置也就越穩。


    養寇自重,不是隻有唐毅會做的。


    政治從來都是一群超高智商者的遊戲,就好像在刀尖上。不知要長袖善舞,更要時刻根據局勢的變化,做出調整。


    能跟得上節奏,就能渾水摸魚。如果根本上,對不起,隻有摔得粉身碎骨。自從王直上岸之後,整個大局已經變了,就算倭寇鬧騰起來,最終獲勝的也是大明朝。這是不容懷疑的事情!


    隻是對於唐毅來說,王直和徐海代表的海洋力量,是他必須倚重的,重要性幾乎和大興學堂,開啟民智是一般不二的。


    王直絕對不能死,至少暫時不能死!


    唐毅在地上走來走去,拳頭不由得攥了起來。魏良輔閉著眼睛,好像睡熟了,可是不時動彈的眼皮卻在顯示著大腦的高速轉動。師徒兩個都陷入了沉思當中,許久,魏良輔先開口了。


    “宏遠,胡宗憲之所以落到進退維穀的地步,都怪他功利心太強,和嚴黨攪在了一起。道德上站不住腳,做事膽氣就不壯,你可千萬要吸取教訓啊!”


    不愧是老油條,真是一陣見血。


    當然魏良輔說的道德不是是非對錯,不是仁義禮智信……他說的是官場道德,嚴黨名聲臭,倭寇的名聲更臭,唐毅絕對不能明麵替王直說話,尤其是他掌管著市舶司,隨便一句話,就會被說成和倭寇有勾結,到時候那可是百口莫辯。


    知道了老師的擔心,唐毅自信十足的一笑,“請師父放心,弟子知道該如何做。”


    從魏良輔那裏回來,唐毅依舊照常處理公務,隻是他的耳目全都動了起來。


    半個月左右過去,唐鶴征突然從外麵慌裏慌張趕了過來。


    “師兄,大事不好了。”


    唐毅緩緩把毛筆放下,淡淡說道:“胡宗憲撐不住了?”


    唐鶴征咽了下口水,“師兄,你怎麽知道?”


    “要是連這點小事我都猜不到,也就別想在東南混下去了,說說吧,他是怎麽處置的?”


    “昨天胡宗憲派人護送著王直,從乍浦往杭州來,說是王本固要召見王直。”


    壞了!


    王本固什麽德行,在上一次杭州大戰的時候,他就一清二楚,唐毅不是沒想過,要把他幹掉。隻是王本固和胡宗憲矛盾人所共知,而外人又把自己看成和胡宗憲是一夥的,自己出手收拾王本固,多有不便,就拖延了下來。


    事實證明,攪屎棍子永遠都是攪屎棍子!


    王本固這家夥又要出來壞事了,王直到了他手裏絕對是有死無活,不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要因為王本固的愚蠢和偏激,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絕對不能讓他得逞!”唐毅用力一錘桌子,震得筆硯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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