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丘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徐閣老的弟子,在嚴黨獨大的時代,他外放知縣,足足幹了九年,三次考評,一直是優等評價,卻遲遲得不到升遷,積攢了一肚子怒火,好不容易熬到了苦盡甘來,老師成了首輔,韓丘被調入進城,成為督察禦史。


    雖然還是七品,可是都察院在京城,天子腳下,隻要一本彈劾對了,就能平步青雲,連升幾級都是輕輕鬆鬆。


    關鍵就是上麵有人看重你,而這一次正是他贏得上麵歡心的最好機會,一定要好好表現,拿出真本事來。


    在他看來,別管多大的名氣,武夫就是武夫,隻要好處足夠大,就不愁不開口。而且他提到的事情,還正是俞大猷的痛處。


    當年趙文華倒台不久,胡宗憲靠著白鹿勉強穩定了位置,可是內部兵力不足,外麵又因為徐海和王直逃走,倭寇覺得朝廷失信於人,大舉反攻,一時間東南的烽煙四起。


    胡宗憲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把不少福建的兵丁抽到了浙江布防,結果倭寇突入福州,燒殺搶掠,大肆折騰了一番,時候罪名竟然落到了俞大猷的身上,說他貽誤軍機,怠忽職守,差點要下獄查辦。


    幸虧唐毅出麵周旋,算是把俞大猷保了下來,不過也挨了四十軍棍,被降三級留用。


    在動手之前,京裏的神仙已經給了韓丘一份詳細的資料,讓他仔細研讀,韓丘看到了這部分內容,覺得是可乘之機。


    俞大猷隻要腦筋正常,就一定會怨恨胡宗憲,引誘他開口,也就一點不困難了。


    “俞老總鎮,你這些年在東南很不容易,權奸誤國,上下其手,貪墨國帑民財,陷害忠良,你也是受害者。眼下奸黨倒台,撥雲見日,正是懲奸除惡的好時候,你還有什麽猶豫嗎?放心大膽說出來,自然有人做主……”


    韓丘循循善誘,俞大猷始終皺著眉頭,似乎在思索,韓丘覺得他聽了進去,就更加賣力表演,可事實上,俞大猷想的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老將軍年輕的時候,就曾經上書,抗倭之策,結果按察使大人以“小校也配上書言事”為名,打了一頓軍棍。


    後來俞大猷發跡,遇到了昔日打自己的老長官,他不但不怨,還越發恭敬,弄得對方羞慚不已。


    俞大猷做人當得起兩個字:厚道!而且是厚道極了!


    當年胡宗憲讓他頂罪,俞大猷心知肚明,可是他更清楚,當時的東南可以沒有俞大猷,不能沒有胡宗憲。更何況唐毅為了那件事和胡宗憲差點撕破臉皮,其後的幾年,胡宗憲和俞大猷不止一次道歉。


    心胸寬廣,為人忠厚的俞大猷早就不在乎了。


    讓他驚訝的是韓丘竟然會提起舊事,顯然,他一個小小的禦史沒有這麽大能量,多半是上麵有人,在背後指點。


    捉拿自己的目的也是為了攻擊胡宗憲,甚至是更大的人物。


    身為男兒大丈夫,豈能為虎作倀,陷害忠良!


    不管別人怎麽看胡宗憲,他在抗倭之中,表現出來的雄才大略,讓人折服,我俞大猷,寧死也不做小人!


    想到這裏,俞大猷仰起頭,紫紅的臉膛,遍布著皺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韓中丞,八成是老夫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您說的事情老夫一點也想不起來。”


    韓丘臉色一沉,“俞老總兵,那麽大的事情,還能忘了?也罷本官就提醒你一下,在嘉靖三十七年,胡宗憲先後三次從福建抽調人馬一萬八千多人,造成兵力空虛,你手上隻有五千多人,倭寇來犯,你浴血奮戰,寡不敵眾,被倭寇攻入內陸,殺傷百姓數千,搶走財物三十多萬兩。胡宗憲重浙江,輕閩地,福建的百姓都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這還有假嗎?”


    果然是衝著胡大帥去了!


    “當然有!”俞大猷挺直了胸膛,朗聲說道:“中丞大人,不管是浙江還是福建,都是大明的子民,東南抗倭一盤大旗,你卻區別各省,是離間我大明軍民,要不是這身官衣,老夫都懷疑你是倭寇派來的奸細.。”


    “胡說!”


    韓丘氣得用手一指,“姓俞的,你不要血口噴人,當時浙江兵力是福建的四倍,輕重一目了然,就算傻瓜都知道。”


    俞大猷用白眼掃了他一下,蔑視道:“蠢才,打仗布防,講究輕重緩急,哪能平均分配兵力,浙江不但比福建富庶重要,而且更是南京屏障,關乎江南半壁安全,福建可以丟,浙江萬萬不能有失。”


    俞大猷斜了他一眼,促狹道:“中丞大人,你身上的官服就是浙江的綢緞做出來的,要是按照你所說,平均分配兵力,隻怕倭寇毀了桑田,搶了綢緞,你連衣服都穿不上了!”


    言下之意,沒有胡宗憲,你還光屁股呢!


    把老實人逼上了牆角,反擊更加強烈。俞大猷雖然不是完全欣賞胡宗憲,可是人家已經放棄了偌大的權勢,乖乖回京,結果還被追著不放,簡直欺人太甚。


    韓丘差點昏過去,果然是粗鄙武夫,寧頑不靈!


    他咬著牙,“俞大猷,識時務者為俊傑,本官最後問你一句,到底願不願意指證胡宗憲?”


    “什麽罪名?”俞大猷淡淡問道。


    “當然是禍國殃民,戕害百姓,搜刮民財,養寇自重!”


    回答韓丘的隻是一口濃痰,準確吐進了他的嘴裏!


    啥時間,韓丘臉都綠了。扭頭到了外麵,哇哇大吐。趕快讓人拿漱口水,用力擦洗,刷出了血。


    “給我動刑!”


    韓丘扯著脖子怒吼,手下的軍卒捧著刑具衝了進去,他們知道俞大猷功夫好,首先就用指頭粗細的鐵鏈子,把老將軍從裏到外,捆了一個結結實實。


    俞大猷自知躲不過皮肉之苦,老將軍索性把眼睛閉上了,他這些年在東南,也頗受心學影響,為國征戰,抗倭護民,所作所為,無愧於心。


    有本事你們就來吧!


    就不信會任由你們一手遮天!


    啪!


    沾著涼水的鞭子抽在俞大猷的身上,一道猙獰的血痕,反手又是一鞭,沒有多大一會兒,身上的衣服都碎掉了,露出裏麵粗樹皮的一般的肌膚。


    一道道傷口,有刀疤,有箭瘡,盤虯在一起,好像是無數蚯蚓,又好像是老樹的須根。


    征戰三十年,殺敵整十萬!


    每一道傷口都是替大明,替天下百姓受的。


    打吧,你們打的不是俞大猷,打的是自己的良心!打的是自己的臉麵!


    俞大猷閉著眼睛,好像一座雕像,淵深似海,巍峨如山,不言不語,漠視著無知的宵小。任由他們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真是一條漢子!


    韓丘看在眼裏,隻覺得越發憤怒,不知道從哪裏還湧出了一種羞愧,五官跟吃了苦瓜一樣難看,受刑的人坦然自若,而用刑的人卻苦大仇深,不得不說實在諷刺。


    高大堅毅的俞大猷麵前,韓丘越發渺小醜陋,刺激著他變得癲狂,姓俞的,看你的老骨頭硬,還是我的刑具厲害!


    “給俞總鎮換點新鮮玩意,讓他嚐嚐滋味!”


    ……


    “大人,他們動手了。”


    唐毅坐在馬車裏,閉著眼睛,默默養神,聽到譚光的話,眉宇動了動,從嘴裏吐出兩個字:“哪裏?”


    “山東,濟寧。”譚光等了一會兒,又說道:“十嶽先生讓問問,要不要出手?”


    “不必!”唐毅斷然說道:“你去告訴十嶽先生,這世上有比是非更高的道德,他們敢私刑審訊俞大猷,就是找死。立刻給鹿門先生寫信,讓他把輿論給我造起來,不就是想鬥嗎?咱們就看看誰的道行更高!”


    唐毅真的憤怒了,他很清楚,鬥爭免不了,可是鬥爭不能毫無底限,一旦打破了規矩,沒有了原則,什麽手段都使出來,後果就是東林黨和閹黨一般,互相隻想著摧毀對方,而置國家百姓於不顧。


    偌大的明朝,陷入黨爭不能自拔,左手打右手,結果就是被野豬皮用微小的力量給打敗。神州陸沉,蒼穹染血,教訓還不慘痛嗎?


    俞大猷兢兢業業幾十年,有功無過,是東南百姓的守護神,如此忠貞誌士,動了他,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至於胡宗憲,他的確存爭議,但是抗倭大業是他一肩扛起的,已經選擇急流勇退,為何還死死不放,趕盡殺絕?


    還有自己,唐毅捫心自問,在宣大的種種作為,都是為了大明,當你一心撲在公事,想要幹出成績的時候,偏偏掣肘來自自己人。


    不單要防著俺答的明槍,還要應付自己人的暗箭。


    那就是三頭六臂,也防備不過來。


    為了一己之私,為了黨爭傾軋,連續算計三位忠心國事的大臣,把國家放在哪裏!還真應了那句話,做得越多錯得越多,這天下還有公平嗎?


    難怪宵小得誌,忠良寒心呢!


    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萬不能忍者,這一次對手顯然突破了唐毅的底線,此前總是算計得失對比,束手束腳。


    既然你們不要底限,老子何必講規矩。


    比起朝堂的勢力,我不是你們的對手,但是論起其他力量,老子早就不懼任何人。


    來吧,咱們都鬥一個生死出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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