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隻有字,沒有號,行之,是唐順之對他的勉勵,凡事知易行難。


    儒家士人集團,兩千年來,一直依附在皇權身上,成為了這片土地的寄生蟲,那麽多才智之士,就沒人看得出來嗎?


    唐毅敢說,絕對有目光如炬的前輩,隻是要想改變,真的太難了。


    就以大明為例,兩京一十三省的官員隻有兩萬多人,每三年一次科舉,每次至多錄取三四百人。


    而內廷呢,號稱十萬太監,還有那麽多宗室皇親,外戚勳貴,算起來數量十分驚人。文官集團不合作,大不了放出宦官,總有不要臉的文人會巴結趨奉皇帝。


    說白了,儒家文人就是皇帝養的一條狗,如何指望著狗能和主人平起平坐。


    假如唐毅早穿越五十年,他都不會有改變千百年規矩的念頭,最多他做一個權臣,最好把皇帝老子幹掉,自己取而代之,順便再把野豬皮的先人團滅了,如此而已。


    可是隨著大航海時代來臨,一切都有了轉機。


    美洲金銀被發現,海外貿易快速繁榮,帶動了江南的工商發展,進而又推動了城市化。


    大量的百姓離開鄉村,走進城市,變成工人。


    城市和農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一個村子裏,每一個人都互相認識,算來算去,幾乎都能沾親帶故,都說得上話,有了矛盾,內部就解決了。


    可城市不一樣,環顧四周,幾乎都是陌生人,也沒有親屬在身邊,人就變得沒有安全感,故此,市民往往希望有規矩,有法律,有官府能夠保護他們。


    東南的社會結構正在劇變,從秦始皇之後,幾乎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局麵。如果還沉醉在過去的套路,唐毅覺得太可惜了。


    文人不是少嗎?


    就大辦教育,很快光是東南就會有上千萬讀書識字的人。皇帝的爪牙再多,也沒法相比。這些人就是唐毅最強大的盟友。


    不是皇權根深蒂固嗎?


    讀書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加上心學傳播,把人從三綱五常拉出來,重新審視皇權,就變得容易多了。


    事實上東南這些年已經出現了太多的新東西,太多離經叛道的觀念。


    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一盞指引他們的明燈!


    就像發生在西方的文藝複興,還有思想啟蒙一般,東方也需要一場觀念的變革,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構建出來的文化基因,澤被兩千年。


    發展到了如今,舊有的觀念已經不夠用了,推陳出新,勢在必行。


    很顯然,熟識曆史脈絡的唐毅,就是最佳的人選。


    發揚光大心學,做一個兩千年來,超越孔老夫子的聖賢。唐毅覺得這個目標似乎比起做帝王將相更有吸引力,一千年後,人們或許都忘了唐朝有多少皇帝,李白和杜甫的詩篇卻萬古流傳。


    讓自己的著述成為千百年後,必讀的課本,想到這裏,唐毅就覺得非常得意,值得嚐試。


    追求不一樣,境界拔高了,唐毅的想法也就不同了,他和徐階說要退歸林泉,並不是一句假話,而是真實的想法。


    聖賢要立德、立言、立功,合起來叫三不朽,據說曆代以來,隻有兩個人做到,一個是孔老夫子,另一個就是王陽明。


    在陽明公的老家,有一副對聯,寫的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萬人師。


    何其瀟灑,何其霸氣。


    聖賢比起開創一個朝代的皇帝還要稀少,唐毅默默思量著,自己距離聖人還有多遠呢?


    他重建市舶司,開過海,招降倭寇,勉強算是立功,至於另外兩樣,還差著很多,立言難度倒是不大。


    唐毅這些年鑽研心學,有些體會,結合後世流行的觀念,開創一些學科,弄出一些被人們廣為接受的概念,也就算立言了。


    至關重要的就是立德!


    什麽叫立德?


    唐毅覺得解決掉君權神授,真正讓士人集團掌握國家,為生民立命,為萬世太平,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大德。


    拘泥於一兩個官位的得失,根本沒有意思,這一次東南百姓百萬聯名,嚇到了嘉靖,驚到了徐階,更震撼了天下。


    如果唐毅還留在位置上,不管是嘉靖,還是徐階,或者楊博之流,他們都會把唐毅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想盡辦法,要把他幹掉。


    無他,太過強大耳!


    倘若唐毅退了一步,避開嘉靖的攻擊,東南的新興集團必然會麵臨嘉靖的打擊。有了生存危機,才能讓他們更清楚處境,一方麵會加緊抱團,對皇權失望。厭惡、憎恨,另一方麵,他們也需要有人充當指路明燈,告訴大家前進的方向,替他們遮風擋雨,抵禦朝廷的打壓。


    到時候唐聖人就是最好的人選,眾望所歸,攜著人望和威風,重新殺回朝廷,就再也沒人能阻擋唐毅的腳步,大刀闊斧改革,開創前所未有的盛世,功成身退之日,立地成聖之時。


    當然唐毅還很節製,沒敢以聖賢自詡,茅坤和王寅卻都聽出了味道,能輔佐唐毅,開辟萬古未有的功績,也的確十分誘人,他們毫不猶豫點頭。


    唯獨沈明臣腦子慢了一點,他倒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大人這是要學王安石啊!”


    提到了王安石,大家一琢磨,還真有些相似。


    王安石被尊為通儒,著書立說,創立荊公新學,在地方執政多年,政績斐然,身負天下之望,可以說,王安石曾經是距離聖人最近的一位。


    隻可惜他主持變法,推行新政,弄得天怒人怨,開啟黨爭惡例,北宋那麽快滅亡,王安石是有罪的。


    也正因為熙寧變法失敗,王安石不但沒有立地成聖,還被視作亂國的妖孽,直到後世,為了變法維新,才重新把王安石捧起來。


    還真別說,沈明臣提醒了唐毅,聖賢可不是那麽好做的,但是仔細思量,王安石變法之所以失敗,主要的原因有兩條,一個是新法設計粗糙,漏洞百出,落實起來,問題重重,王安石又性格偏執,不願意調整。


    其次,王安石用人弊病很多,凡是支持新法,不管能力人品,一概提拔重用,結果新黨之中,除了王安石之外,其他的都被打成了小人。而且又搞出了征誅之術,難免被詬病。


    唐毅捫心自問,王安石的錯誤他都能避免。該如何改革,他心裏有一本賬,至於人才選擇,他背靠著心學,擁有一大批青年才俊可以利用,即便暫時人才不夠,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培養。


    所差的就是一個時機,王安石養望三十年,等到了絕佳的良機,自己當然不用等這麽多年,嘉靖已經沒幾年好活兒了。


    而且嘉靖最後的這幾年,絕對不好過。


    唐毅看得明白,一方麵科道言官再戰勝了嚴嵩之後,快速膨脹,一再挑釁皇帝,嘉靖呢,他又擔心死亡,更加迷戀長生,求道心切,花費巨萬,不知節製。


    再有嚴黨秉國多年,官員的素質整體下滑,徐階雖然有心整頓,可是他醉心權術,一味任恩。


    官場的貪墨之風,比起嚴黨在日,沒有多少減輕,相反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風刀霜劍,一起襲來,再加上一個昏君,一堆添亂的言官,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這麽難的局麵。


    如果勉力為之,隻會錯誤越來越多,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威望都會消耗殆盡。與其在朝堂上浪費自己的名聲,還不如冷眼旁觀,積蓄力量。


    王寅和茅坤,仔細推敲,都很認同唐毅的判斷,嘉靖久病之軀,又服用丹藥,撐不了多久,嘉靖一旦掛了,裕王是唯一的皇子,他登基是必然的。


    裕王懦弱無能,唐毅又是他的師傅,和裕王的感情僅次於高拱,裕王成為皇帝,唐毅就是當之無愧的帝師,那時候再返回朝廷,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占盡了,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我不這麽看,你們是出餿主意!”


    沈明臣把腦袋搖晃的和撥浪鼓一樣,“十嶽兄,鹿門兄,你們不能害大人,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問你們,要是大人退下來了,徐階會放過大人嗎?萬一這個老東西發難,大人沒了官位,又如何應付?”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想法,卻未免過於想當然,庸俗的人也有庸俗的智慧,沈明臣的問題把王寅和茅坤都給問住了。


    包括唐毅在內,一下子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在朝和在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唐毅得罪了徐階這麽多次,要是不顧一切,拚著身敗名裂,就是要幹掉你,還真沒有辦法應付?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像是拉磨的小驢,被套上了,還想跑嗎?


    “要不借著這次機會,把徐階幹掉吧?”王寅小聲建議道。


    茅坤連忙搖頭,“剛剛都分析過了,接下來的幾年很不好做,沒有徐階擋著,荊川先生就要接首輔,大人也不得不上位,上麵有皇帝壓著,下麵有百姓的期待,還有徐黨的反撲,讓大人如何做得下去?”


    商量了半天,還是沒有辦法,唐毅隻好停止了討論,先填填肚子再說吧。


    從書房出來,四個人都到了廚房,隨便弄了幾個小菜,一邊吃著,一邊思索。正在這時候,朱先從外麵跑了進來。


    “大人,剛剛得到了消息,嚴世藩派遣羅龍文隨商隊秘密進京了。”


    嚴世藩?


    好長時間都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幾乎都把他給忘了,他又冒了出來,是想幹什麽呢?(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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