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手段啊!


    慷慨激昂、熱情洋溢之中,不知不覺入甕,光是聽著唐毅講述王崇古的說辭,幾位先生都跟著熱血沸騰。


    聰明如王寅等人,已經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實際上王崇古點出了一個大家忽略許久的矛盾。


    一直以來,大明的中樞都把持在翰林詞臣的手裏,故此才有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說法。以往疆臣雖然功勞潑天,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根本沒資格窺伺內閣權柄。


    可是近二十年來,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各地戰亂不斷,也就推出了一大幫功勳卓著的疆臣。


    胡宗憲、楊博、王崇古、王忬、唐毅、譚綸、楊繼盛、唐慎、劉燾……大量的疆臣或是牧守一方,或是進入中樞,他們的存在,打破了文武原本分明的界限。這些人數量雖然比不得翰林詞臣,可是他們勝在功勞大,手段強,人脈豐厚。


    王崇古跑來跟唐毅拉感情,套近乎,利用的就是這一點,同仇敵愾,搶班奪權。有了情感基礎,加上一個閣老和一個天官的超高價碼,足夠換取唐毅的全力支持。


    山西人的精明,表露無疑。


    “如果單純為了爭權奪利,我或許會答應王崇古的提議,即便他們包藏禍心,我手上也有牌可打。可是……”唐毅突然麵色凝重,氣憤地說道:“作為一個大明的子民,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晉黨入主內閣,我也斷然不會給楊博機會,寧可繼續讓徐階坐在首輔的位置上,也不會放任楊博入閣,因為……那是對天下人犯罪!”


    三大謀士都感到了唐毅幾乎不可抑止的憤怒,他們都知道,這不是說說而已的空話,唐毅的確是被氣到了。


    首先說晉黨對大明財政的破壞,就是唐毅無法忍受的。


    當初唐毅整頓兩淮鹽務,一度將鹽稅提高到了三百多萬兩,如果繼續維持力度,不敢說恢複到國初的一千萬兩以上,至少穩定在五六百萬兩,是沒有問題的。


    鹽稅和關稅,就成為財政的兩個支柱。平心而論,徐閣老用的人還是要比嚴嵩用的人清廉許多。


    財政穩定下來,一點點醫治大明的創傷,也就容易了。


    可是呢,嚴嵩一倒,晉黨就威逼利誘,迫使徐階恢複舊有鹽法,雖然徐階沒有膽子直接推翻,但是也放水了,結果就是鹽稅一下子少了兩百萬兩。


    還有遼東的馬市,西北的茶市,在楊博的建議之下,又減少了稅收。


    裏外一算,徐閣老主政之下,戶部收入比起嚴嵩在的時候,直接少了兩成還多。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了銀子,徐階除了能在人事上轉圈,別的事情也是有心無力。


    光是這點事情,唐毅還不一定恨楊博,可是有一樣是他萬萬接受不了的,宣府一戰,唐毅打贏了,重創俺答,其實唐毅更看重後續的效果。


    戚繼光燒毀了大板升城,搶走了糧食,馬芳又幾次進入草原,焚毀牧草,按照唐毅計算,無論如何,一場嚴重的饑荒不可避免。


    戰敗的傷害,遠不如饑荒來的厲害,隻要俺答手下餓死了人,原本依附俺答的那些力量就會離心離德,大明隻要嚴守九邊,然後合縱連橫,瓦解俺答的勢力,至少能維持北方三五年的安全。


    可是令人驚訝的是,如今都到了秋天,俺答部下竟然沒有發生大麵積饑荒,僅僅隻有幾次小叛亂,很快就被壓下去了。


    俺答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從戰敗的陰影中走出來,九邊重新烽火遍地,到處告急。


    ……


    拚了命,打出來的大好局麵,竟然化為烏有。唐毅的鬱悶可想而知,用腳趾頭想,唐毅也知道,一定是晉商在背後幫了俺答一把。他們有什麽交易,唐毅不清楚,可左右逃不過糧食換金銀珠寶。


    可是別忘了,草原不產金銀,他們的東西都是從漢人百姓手裏搶走的。每一錠銀子上麵都沾著血,賺這種錢,是要天打雷劈的!


    作為一個還有良知的人,唐毅是斷然不會容許晉黨人物入閣的。


    “大人慮得極是,要是按照晉商的搞法,早晚要把大明朝給搞垮了。”王寅思索著說道:“隻是眼下好不容易把火燒了起來,要是不能重創徐階,此老緩過手,大人的下場可就不妙了。”


    這就是唐毅的為難,良心和利益沒法兩全。


    選擇了良心,就會像曆史上無數的前輩一樣,提前出局,隻能遊山玩水,顧影自憐,感歎英雄無用武之地。


    相反,選擇了利益,等到爬到了高位之後,驀然回首,又變成了另一個徐階,另一個嚴嵩,曾經的理想都成了一句笑談。


    難,真難!


    作為唐毅的謀士,王寅和茅坤他們隻能提出建議,卻不能替唐毅做主,還要他做出選擇才行。


    唐毅起身,緩緩踱步,不停思索著。


    憑著自己兩世為人的聰明才智,就不信找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


    實在不行,就和徐階講和吧?


    唐毅很快又搖搖頭,他掀起連番的輿論戰,不斷抹黑徐階,和老徐之間,已經是不死不休,而且他和徐階一樣,力量都來自於心學,如果唐毅不能一鼓作氣把心學和徐階切開,隻會讓心學重新落入徐階的手裏。


    那樣一來,整個全盤謀劃,就要土崩瓦解,這是唐毅更加無法接受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唐毅突然一抬頭,看到了一張橫幅,上麵有四個大字,氣韻十足:天子門生!


    這是考中六元的時候,嘉靖欽賜的。想想當年,唐毅和嘉靖的關係遠比現在好很多,處處都能得到嘉靖的庇護,鬧出了事情,直接找嘉靖,麻煩也就沒了。


    可是眼下呢,唐毅要走重臣路線,不能事事依靠嘉靖,而且嘉靖越發昏聵,為了修玄,耗資巨萬,國庫虧空,嘉靖是頭號罪人。幫著皇上做事,就難免被底下的人罵,都說屁股決定腦袋,唐毅越發站在了大臣一邊……


    稍微走神,唐毅晃了晃頭,突然他的眼前靈光一閃,似乎抓到了什麽東西,閉目思量許久,突然嘴角露出了笑容。


    “大人莫非心有所悟?”沈明臣好奇道。


    “沒錯,其實我們忽略了一件事情,內閣成員的決定權不在廷推,而在陛下!”


    “陛下?”


    “沒錯,別以為天子怠政,大臣就能做主。”唐毅感歎說道:“咱們的陛下可是十五歲就和兩朝元老對撕,乾綱獨斷,金口玉言,幾十年來,他就是大明的天,不客氣說,隻要陛下還有一口氣,誰也別想遮天蔽日,嚴嵩不行,徐階不行,楊博更不行!”


    提到了嘉靖,三大謀士也有了思路。


    的確有些奇怪,朝局一輪一輪的風波,那麽多高官牽連進入,卻很少看到嘉靖發聲,皇帝陛下仿佛銷聲匿跡,臣子們都幾乎忽略了他。還以為嘉靖真的修成了太上忘情,不理俗務了呢!


    顯然,嘉靖不會放棄他的權柄,死也不會。


    唐毅要鬥徐階,楊博想要入閣,牽連到朝局變動,最終的裁判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嘉靖,金口不開,什麽陰謀算計,都沒有用。


    想通了這一點,沈明臣急忙說道:“大人,莫非您想讓陛下否了楊博入閣的請求?”


    “那還不把山西人得罪死啊!”王寅翻了翻白眼,“句章兄,拜托你多用點腦子成不?”


    “哼,說的好像你挺聰明似的!”沈明臣不服氣道:“有本事你想出一個好主意啊!“


    “我!”王寅也被問住了。


    想要左右嘉靖的想法,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被別人知道之後,還會後患無窮,饒是王寅,一時之間也沒有了主意。沈明臣回敬了他一個白眼,裝什麽蒜,你也不比我高明多少啊!


    唐毅嗬嗬笑道:“句章先生,十嶽先生,你們不用爭了,陛下那裏我左右不了,可是我能管得住自己。”


    “大人,您的意思是?”三個人異口同聲。


    唐毅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朝天觀被雷擊,起了大火,上百間的房舍,無數珍貴的法器和藥材都化為灰燼,保守估計,損失不下二百萬兩銀子啊!”


    朝天觀著火,沒頭沒腦,三個人麵麵相覷,茅坤在京的時間最長,他突然想起一事。


    “大人,莫非想要上位,都要經過這一關考驗嗎?”


    “嗯。”唐毅點了點頭,“明知道考題的答案,卻要故意寫錯,真是傷腦筋啊!”


    茅坤突然笑道:“大人果然厲害,須知道答錯了遠比答對了要多得分啊!”


    他們兩個打啞謎,王寅低著頭思索,沈明臣徹底蒙圈。唐毅也不說破,隻是讓大家夥放心。


    剛剛轉過天,西苑就傳來了旨意,小太監宣唐毅去西苑見駕。


    “唉,當了這麽多年的乖乖寶,還真有些不習慣。”唐毅對著鏡子,整了整頭上的梁冠,撣了撣大紅袍,又勒了勒金帶。弄得跟要去相親的小青年一樣,等到收拾利落,才上了轎子,一路趕到了西苑。


    有人帶著他,來到了萬壽宮前麵,他剛要遞牌子進去,後麵突然有咳嗽聲,猛地一回頭,來人正是唐順之,一段日子不見,老師的鬢角多了許多白發,神色之中難掩疲憊,和往常的謫仙人物,大不相同。


    唐毅突然鼻子頭發酸,唐順之咧嘴,笑了笑,“還傻站著什麽,隨著為師去見陛下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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