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地久,唯天地能長且久。


    人生世上,幾十年的光陰,有幸生在皇家,卻是福壽不全。


    太祖爺活到了七十一歲,算是高壽,成祖爺活到了六十五歲,也算勉強。可接下來的,卻一位比一位短命。


    仁宗皇帝一輩子活在朱棣的陰影之下,登基十個月就掛了,壽活四十八歲,宣宗更慘,隻活了三十七歲,其後的曆任皇帝,朱祁鎮和朱祁鈺這對難兄難弟,一個活了三十八歲,另一個隻活了三十歲,成化帝朱見深勉強過了不惑之年,四十一歲,弘治帝朱佑樘三十六歲,玩了十幾年的正德皇帝,區區三十一歲就死了。


    扣除開基立業的兩位皇帝,大明的曆代君王,普遍在三四十歲,哪怕在明代,也算不上高壽。


    勵精圖治者,如仁宗,宣宗,孝宗,不肖者,如英宗,武宗,都是一般,英年早逝。天道無情如斯,不會因為是好皇帝就增加壽數,也不會因為壞皇帝,就早早召回天上。


    天道高遠深邃,無情如刀!


    自從踏入帝京的一刹那,嘉靖就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是撿來的,天上掉餡餅,砸在了頭上。他或許有過奮發有為的念頭,可是也僅僅一閃而過,得來的那麽容易,又何必浪費精力呢!嘉靖算是最不負責的皇帝,偏偏嚐到了皇權的味道,品嚐生殺予奪,乾綱獨斷的美妙。


    嘉靖又最怕失去皇帝寶座,正是這種近乎於竊賊般的矛盾心態,才促使嘉靖一麵放權嚴嵩,為禍天下,一麵又苦修長生大道,想要永遠把這場美夢做下去……時間或許太長了,嘉靖自己都分不清現實和夢幻,直到《治安疏》出現,無情地戳破了迷夢,嘉靖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下去。


    從昏迷中醒來,嘉靖就像是河中漂流的枯木,隻剩下兩隻眼睛能微微動彈。


    恍惚之中,似乎有無數的厲鬼拿著哭喪棒鎖鏈,在那裏等著,一個牛腦袋的,一個馬腦袋的,衝著他嘿嘿冷笑。


    “滾開,都給朕滾開!”


    嘉靖突然聲嘶力竭,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停大吼,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最有權勢的人,朕還要長生不老,區區厲鬼,也敢來嚇唬朕?


    嘉靖狀若癲狂,他拚命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濁痰堵住了嗓子,不大一會兒,臉就憋得紫青,渾身抽搐,幾乎死過去。


    幸好吳太監在旁邊守著,聽到了聲音,急忙跑過來,伸手扶住嘉靖,用力拍打後背,小太監又送來了溫水,好半晌,嘉靖總算是恢複過來。


    可是剛剛的折騰,已經把他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力氣,消耗光了,躺在龍床上,嘉靖就像是離了水的魚兒,張著大嘴,無力地呼吸著。


    吳太監伺候了嘉靖二十幾年,看到了這一幕,不免鼻子頭發酸。


    “皇爺,好好歇著吧,保重龍體,讓奴婢去給您取仙丹過來。”


    吳太監剛要起身,嘉靖卻像是被雷擊一般,慌忙喊道:“不,不……”


    吳太監不明所以,多少年了,嘉靖可從來沒有斷過啊!


    “皇爺,您說什麽,莫非不吃仙丹了?”


    “那不是仙丹,那不是啊!他們都在騙朕,騙朕啊!”嘉靖突然痛苦地吼道:“去,去把四年前,李時珍給朕留的方子,拿出來,按上麵煎藥,朕要吃藥!”


    這回吳太監聽明白了,可是也傻了,愣了半晌,在心中長歎:“真的變天了!”


    他急忙去翻箱子搗騰櫃子,找到滿頭大汗,愣是沒找出來。想想也是,一張藥方,不過是巴掌大的紙片,嘉靖根本不信藥物,誰能知道啊!


    “黃錦,去宣黃錦!”


    吳太監更是驚訝,剛把黃錦抓起來,就要放了,自己不是白高興一場嗎?


    他這一遲愣,嘉靖紅赤著眼睛,好似野狼一般。


    “你敢不聽朕的話?”


    “不敢,奴婢不敢!”幾十年的威風不是吹的,吳太監連滾帶爬,跑去傳旨,他剛轉身,嘉靖重重躺在了龍床上,眼前一陣陣發黑,那些厲鬼似乎又跑了過來,圍繞著嘉靖,笑嘻嘻的,盯著他。


    死亡的氣息,布滿了寢宮,嘉靖緊閉著眼睛,從他的眼角,流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如果讓唐毅看到這一幕,保證暗爽不已。


    海瑞這一棒子把嘉靖給打醒了,隻是唐毅寧願嘉靖繼續迷糊著,繼續錯下去,那樣一來,君臣關係才會不可遏製地破碎……


    當士人對皇帝都失望了,自己的那一套才有市場。


    隻是那樣一來,君臣之間,必定會兩敗俱傷,死傷慘重,結果也不是唐毅能預料和掌控的。還是穩妥一些比較好,不要鬧得不可收拾……


    唐毅隨著傳旨太監,還有黃錦,一路到了萬壽宮。他要跟著進去,吳太監一伸手,攔住了唐毅。


    “唐大人,陛下隻讓黃公公一個人進去,您先侯旨吧!”


    唐毅能說什麽,隻有等著,黃錦還有些猶豫,偷偷回頭看,唐毅伸出了兩根手指,比了一下。黃錦聽唐毅說過,這是“勝利”的意思,他的心奇跡般放了下來。


    到了萬壽宮,嘉靖什麽也沒問,隻是讓他找藥方。


    不愧是內廷大總管,黃錦徑直到了一個櫃子前麵,從裏麵抱出一摞子發黃的舊書,李時珍的藥方就壓在了裏麵。吳太監看在眼裏,羞愧欲死,看起來人家能當掌印太監,自己就是個秉筆,不是沒有道理的。


    黃錦大喇喇把藥方交給了吳太監,跪在嘉靖的身旁,輕車熟路,給嘉靖捏腳,嘉靖眯著眼睛,十分享受。


    “皇爺,當年李太醫走的時候,奴婢就說了,他是真有本事的人,您就是不聽奴婢的話,非要把他趕走了,瞧瞧,您老又病了不是,幸虧奴婢記性好,總不能派人去把李太醫找回來吧?”


    “你煩不煩啊!”嘉靖怒罵道:“黃錦,你就倒黴在這張破嘴上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還敢替那個畜生說話,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


    黃錦吃了一驚,手停了下來。


    “捏啊!”嘉靖氣呼呼道:“傻瓜,現在還不說,是誰讓你替海瑞求情嗎?”


    黃錦連忙搖頭,趴在了地上,磕頭作響,淚眼婆娑。


    “皇爺,奴婢從六歲就伺候您老,奴婢算個什麽東西,要是沒有您,沒有老祖宗嗬護著,奴婢就是一條癩皮狗,不知道死在哪了。這些年奴婢就知道一個理兒,要忠心,誰也指使不了奴婢,奴婢也不敢和皇爺說一句謊話,皇爺,奴婢的這顆心,是忠的!”


    嘉靖閉上了眼睛,放在往常,黃錦這麽爛的說辭,他根本就不會相信。可是眼下呢,眾叛親離,嘉靖再也承受不起身邊人的背叛,姑且相信他吧!


    “黃錦,你起來吧,去把唐毅那個小兔崽子給朕叫進來。”


    嘉靖的語氣中,滿是難以抑製的怒火,黃錦嚇得一縮脖子,心說唐兄弟啊,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能怎麽樣,自求多福吧!


    沒多大一會兒,唐毅小跑著進來,恭恭敬敬,給嘉靖磕了頭,然後直挺挺跪在地上。


    “唐毅,朕在一天多之前,讓你去調查案子,你查的怎麽樣了?”


    唐毅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摞子口供,頂在頭上。


    “啟奏陛下,臣得到聖旨之後,馬不停蹄,先後去了裕王府,又去了內閣和司禮監,這是口供,請您禦覽!”


    黃錦連忙接過來,往嘉靖麵前送,哪知道嘉靖一扭頭,厭惡地說道:“拿一邊去!”黃錦訕訕退下,嘉靖一扭頭,惡狠狠盯著唐毅。


    “小東西,你也敢和朕玩花招了?”


    唐毅驚得額頭冒汗,惶恐道:“陛下,臣不明白,懇請陛下明示啊?”


    “哈哈哈,還裝糊塗,朕讓你去查案,你跑到裕王府去幹什麽?難不成朕的兒子會指使那個畜生,辱罵朕嗎?”


    轟隆隆!


    唐毅腦中打了一道閃電,嘉靖明白過來了!


    當初嘉靖給他的旨意,是調查幕後黑手,不管是誰,都給抓出去。唐毅去的三個地方,都是可能指使海瑞的存在,結果現在嘉靖反而興師問罪,這可不是好現象。


    嘉靖多半是咂摸過來,想清楚了,海瑞的案子隻能大事化小,決不能鬧得滿城風雨,牽連一大堆。到頭來,隻會更加傷害皇帝的名望,讓人們更同情海瑞,更相信海瑞所言的東西。


    如果給嘉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多半會按照唐毅當初所說,直接以忤逆犯上的罪名,把海瑞砍了,一了百了。而不是弄得人盡皆知,不可收拾。


    一想到這裏,嘉靖對唐毅的惡感就更加強烈!


    “裕王是朕的兒子,徐階是輔政老臣,就連黃錦也跟了朕幾十年,忠心耿耿,你去查他們,不是在離間朕的父子,君臣,主仆之情嗎?你太讓朕失望了!十幾年了,辦事的本事反倒不如以往,無能,廢物,飯桶!”


    連著三個辛辣的評語,唐毅隻能低著頭,任憑嘉靖罵一個狗血噴頭,好在嘉靖身體太差了,罵幾句就要喘氣。


    趁著空擋,唐毅見縫插針,說道:“啟奏陛下,臣的確魯莽,不過經過臣的調查,也證明了一點,裕王仁孝,海——畜生所說,‘薄於人情’是謊話,由此一點,就可知道,把陛下氣著的東西,經不起推敲,完全是胡說八道,充滿了偏激和成見,天下的臣民百姓,不會認可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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