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是個很懶的人,如果沒有事情,他最喜歡在竹椅上,麵對著溫和的太陽,舒舒服服睡一天。


    隻是進京之後,糟糕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上一次嗮太陽睡覺,還是在小站的時候,才半年的時間,就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京城的風雨總是那麽狂暴,讓人心力交瘁,疲於奔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享受小站的悠閑日子。


    “你應該擔心的是東南,而不是沉溺安樂。”唐順之不客氣教訓道。


    唐毅搔搔頭,不好意思道:“您老怎麽看出來的?”


    “眼神,你向東看,不是小站的方向嗎,這種時候,你該往南看!”唐順之怒道:“都說不讓我操心,可是我退下來了,楊博就要入閣,一旦山西人入閣,就再也沒人能抑製,憑著你手上的力量,想要抗衡楊博,即便有勝算,也會曠日持久。漫長的鬥爭,會消耗掉為數不多的熱血,即便勝了,也會失去雄心壯誌,隻會成了一個尋常的官僚。你知道神兵利器嗎?為什麽從來很少出手,因為用的次數多了,神兵會失去靈性,變得平庸尋常,不值一提……就像你師父一樣。”


    噗,唐毅噴了一口血,您這是教訓徒弟啊,還是自吹自擂?


    卸下了官身,唐順之顯然輕鬆多了,他說的也沒有錯,年輕時候的唐荊川以天下為己任,仗義執言,打抱不平,兩次被貶官,苦讀十幾年。


    三度出山之後,唐順之雖然有心作為,可是卻越發有心無力,做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隻能在官場圈子裏,盡量縫縫補補,做一個出色的裱糊匠,和徐階一樣,沒有了本質的差別。距離他心中的名臣賢相,差之萬裏。


    “師父,陛下這時候提拔楊博,是因為他的恨沒有消失。”


    “恨?”


    “沒錯,對東南的恨,對何心隱,海瑞的恨,或許也包括弟子。”唐毅嘿嘿一笑,“他賞了楊博入閣的機會,可是能不能入閣,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楊博為了討好陛下,就必須充當打手,去幫著陛下報仇,本質上和袁亨沒啥區別,隻是陛下這一次玩得更高明。蘇州的亂局,陛下不會信任徐階,當然了,更不信任我。楊博要入閣,就必須平定東南的亂局,才能拿到入閣的門票。”


    唐順之微微點頭,“你說的沒錯,東南亂局不好收拾,如果我是楊博,一定會把兵部尚書留給你小子,然後換取你出手,去解決東南的事情,這就叫做解鈴還須係鈴人,怎麽樣,這個主意好吧?”


    “哈哈哈,師父的主意當然妙極,隻是楊博沒有那個心胸,他又不甘心丟了兵部這個山頭,貪得無厭,他老倌會消化不良的。”


    ……


    楊博府上,同樣在開會,幾個晉黨的骨幹和英才後輩,湊在了一起,大家夥高談闊論,一個個喜笑顏開,大有天下大勢,今朝抵定的狂態!


    他們有理由興奮,嘉靖終於鬆口,楊博入閣的康莊大道已經鋪就,很快嶄新的楊閣老就會誕生。


    積攢了一百多年的力量,朝廷上下,犄角旮旯,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都遍布著晉黨的人,隻要楊博入閣,這些力量就會發動起來。


    什麽徐階,別看你是首輔,連當年的唐毅都鬥不過,憑什麽和山西人爭鋒。


    想到了唐毅,這一次可比以前差得遠了,回京大半年,不但沒有正式的官職,還因為心學門人的癲狂,惹惱了嘉靖,失去了卡位的資格。


    到底是年輕人,不懂得官場的無恥,新舊交替的關頭,哪怕挨罵,哪怕丟人現眼,也要先把位置拿到手,別的事情以後慢慢說,而不是現在這樣,賦閑在家,眼巴眼望地看著,唐順之致仕了,唐毅遲遲無法上位,失去領頭人,要不了多久,唐黨就會土崩瓦解。


    兩塊心病都去了,那輕鬆的勁兒,跟便秘一星期,一下子通了,舒服得連魂兒都飛了。


    楊博看著興奮的黨羽,麵上還保持著矜持,他看了一眼同樣沉默不語的張四維,開口道:“子維,你有什麽想法?”


    “啊,虞坡公,我能有什麽想法,不過是一點淺見。”張四維保持了一貫的謙遜,“我以為您老入閣,自然是天大喜事,可是留下來的兵部尚書,又該給誰呢?按理說,唐毅功勞資曆都夠了,又是裕王的師父,他接兵部天經地義,方才諸位討論,說是唐毅一蹶不振,我看未必。”


    大理寺丞霍冀連忙搖頭,“子維兄,兵部可不能給唐毅啊,他可是一條龍,執掌兵部,咱們這些年積攢的勢力,會被他一掃而空的!”


    晉黨專注兵部,不單是掌握兵權那麽簡單,他們從事的走私生意,沒有兵部在手,隨時會被人家掀出老底兒。


    如果是個平庸無能的尚書也就算了,要是落到了唐毅手裏,鬼知道會如何。


    楊博瞬間也變得愁眉苦臉,他也擔心此事。


    雖然他老人家實力威望,無人能比,可是內閣的椅子,總要坐熱乎了,才能有發言的機會。


    他離開兵部,進入內閣,看似高升,實則卻有一段虛弱期,唐毅這小子則不然,他幹過兵部侍郎,接掌兵部,會立刻進入狀態。


    以唐毅的狠辣,他會不會利用這段時間,狠狠涮晉黨一把,逼著他們割肉妥協,一旦那樣,得了一個閣老的虛名,又有什麽用!


    張四維臉色陰沉,“思齋兄,我當然知道兵部重要,可是不讓出兵部,如何能換得唐毅出手,他不出手,東南的事情如何能解,東南不解,虞坡公又如何能順利入閣?”


    這是個死結啊,把在場的人都給問住了。


    嘉靖召見內閣九卿的時候,唯一提到的事情就是蘇州之亂,楊博想要上位,肯定要先解決了困難,要解決困難,就要找唐毅,找唐毅就要拿位子交換,可是呢,兵部又不願意丟……


    饒是老楊博智計百出,算計無算,此時也傻了眼。


    老頭子仰起頭,盯著雪白的天棚,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天平,一邊是兵部,一邊是內閣,一邊是東南,一邊是唐毅……


    饒是山西人精於算計,最會權衡得失,此時也沒了主意,到底是如何抉擇,真是要命啊!


    楊博越想越糟心,甚至一度生出了荒唐的念頭:“還不如不入閣呢!”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人往高處走,水往地處流,誰不想高升一步!


    楊博權衡了再三,終於做出了最艱難的決定……


    七月二十,內閣頒布了兩道旨意,都跟人事任命有關,第一道是啟用南京刑部尚書葛守禮,為欽差大臣,率領三千長江水師,前往蘇州平叛。第二道旨意,則是發往了宣大,召總督王崇古回京,另有重用。


    “真是貪得無厭啊!”


    這一次不用茅坤和王寅兩位了,沈明臣就分析得頭頭是道。


    “派葛守禮去蘇州平叛,隻要功成之後,楊博就會入閣,留下來的兵部尚書位置,則是要交給王崇古,又想入閣,又想繼續霸占兵部,晉黨的人胃口還真大,既想霸著碗裏的,又想吃著鍋裏的,他們都屬貔貅的嗎?”


    沈明臣說到了最後,幾乎都咆哮起來。


    照楊博這麽幹,唐毅該何去何從,莫非還要回到宣大當總督,繼續吃沙子嗎?


    簡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給他們教訓,一定要狠狠教訓他們!


    沈明臣不停念叨著,王寅和茅坤把臉扭過去,懶得看他。


    “怎麽,你們都不認同嗎?”沈明臣怪眼圓翻,不服氣道。


    “句章兄,眼下關鍵是想辦法。”茅坤沒好氣道:“光是罵人,生氣,一點用都沒有。”


    沈明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頹喪道:“我要是有辦法,至於這麽著急嗎?”


    三大謀士,麵麵相覷,葛守禮是資曆威望,不下於楊博的老怪物,王崇古還算是唐毅半個師父,又都是官聲極好的人物,一點下手的空間都沒有。


    最要命的還是從嘉靖,到徐階楊博,似乎都達成了默契,要壓製唐毅。


    嘉靖不用說了,對唐毅的陽奉陰違,一直耿耿於懷,加上他不想塑造出一個權臣,給兒孫惹禍,壓製唐毅,就成了必然選擇。


    至於徐階和楊博,那就更不用說了,朝廷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容不下太多的神仙,唐毅啊,你還是靠邊站吧!


    突然間,唐毅就處在了最尷尬的位置上,以三大智者的腦袋,想破了頭,也拿不出一個好主意。


    “要不?把葛守禮給殺了,東南徹底攪亂了?”沈明臣剛說完,就自己啐了兩口,連忙說道:“算我沒說,算我沒說。”


    事情已經鬧到了這個樣子,還想殺死一個德高望重的欽差,找死也沒有這個找法。更何況葛守禮毛都白了,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想殺他,做夢去吧!


    “果然是臭不可聞,句章兄,你要是沒好主意,最好別說話,省得打亂別人的思路。”王寅不客氣埋怨道。


    茅坤倒是一閃念,“我怎麽覺得可以在東南做文章呢?”


    王寅不由氣結,“莫非鹿門兄也要玩暗殺?”


    “或許有別的辦法,總之,讓楊博失分,入不了閣,那就最好了。”


    正商量不決的時候,唐鶴征跑來了,他帶著唐毅的一張紙條,送給了茅坤,上麵寫著四個字:靜觀其變!


    “都這時候,大人還靜得下來,未免太自信了吧?”三大謀士,都滿心的疑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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