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相府的門前,撫今追昔,張居正感慨萬千。


    這裏曾經是自己的心靈歸宿,避風港,安樂窩,無論多大的風浪,到了這裏,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十幾年的時間,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就像是上古的造劍師,用盡心血,全力打造,希望得到一柄神兵。


    當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欣然將利器亮出來,卻想不到,第一劍竟然是砍在了自己的身上。弄得狼狽不堪,不得不把神兵丟到了天涯海角。


    其實他忘了,就像是溫室的花朵經不起風雨一般,完全按照鑄劍師的心意,也造不出神兵,真正的寶貝都是有靈性的。


    雷州雖然僻遠荒蠻,蟲蛇遍地,雷鳴電閃,風霜凜冽,卻能賦予神兵最寶貴的靈性。


    經過五年的放逐,此時的張居正鋒芒收斂,完成了最後的升華淬煉,神兵已成,隻是不知道要飽飲何人的鮮血……


    “張大人,相爺有請!”


    聽到了管家的呼喚,張居正連忙小跑著進了相府,輕車熟路,到了徐階的書房外麵,他剛過門檻,就跪在地上。


    “不肖弟子,拜見師相!”


    徐階老眼迷離,竟然升起了一團水霧。


    他欣賞張居正,也怨恨過他,甚至想永遠不要見到。可時間能衝刷掉一切,此刻的徐階,已經太衰老了,人老了就念舊,就心軟。


    十幾年的師生情誼,別說是人,就算是一條狗,也有感情了。


    徐階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了張居正的麵前,伸手把他拉起來。


    “讓為師好好看看。”徐階感慨地拉著張居正的手,十分粗糙,臉上也黑了,鬢角都有了白發,往日那個瀟灑俊逸的貴公子徹底消失了,老徐鼻子發酸,拍著張居正的手,“苦了你了,還沒吃飯吧?”


    張居正眼圈含淚,“弟子剛進京,就來看您老人家了,也沒準備什麽禮物……”


    徐階搖搖頭,“能來看我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做飯來不及了,讓他們把剩菜熱一熱,趕快吃點東西,咱們師徒還有好些話要談。”


    “哎!”


    張居正欣然點頭,偌大的相府,炒幾個菜用得了多少功夫,剩菜吃的是舊情。看到老徐如此,張居正的心放下了大半。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去反思,去積澱,直到他有了足夠的自信,再去和對手迎戰。


    可是時間改變了太多的東西,最明顯的是兩個人的差距,從原本能遙遙看見車尾燈,到徹底被甩開,差之天地,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


    唯有抓住老徐,借助師相的力量,才能和對方抗衡!


    老天垂簾,徐階沒有拒絕他,這就是好的開始。


    張居正大口吃著,心裏卻不停打轉兒。至於徐階,同樣在觀察著,果然挫折會讓人成長,放在幾年前,以張居正的講究,哪裏肯吃剩飯啊!


    或許把他扔到雷州,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叔大,這幾年不好過吧?”


    張居正連忙放下了碗筷,憨笑道:“還好,以往在京城總是說得多,做得少,到了雷州,弟子才算是體會到了做事的艱難,多虧了師相的教誨,弟子磕磕絆絆,總算是走了過來。”


    他言語客氣,但卻帶著一絲傲然。


    張居正在雷州可沒少折騰,雷州是最難治理的幾個地方之一。


    位置偏遠不說,光是賊寇就多如牛毛,有倭寇,有海寇,有瑤賊,有土人……真正是窮山惡水多刁民,要不然嘉靖也不會想著把嚴世蕃扔到雷州。


    張居正到了雷州之後,了解了當地的情況,立刻著手整頓,先以抗倭為名,大練人馬,隨後又三次大舉出動,掃清境內亂匪,恢複治安,發展海貿,安撫土人,還大興文教,創辦學堂,親自講課。


    用了三年時間,雷州號稱大治。連續考評優等,張居正被擢升為廣東右布政使,一年之前,廣東巡撫病死任上,他被提拔為右僉都禦史,奉旨巡撫廣東,五年不到,坐上了封疆大吏的寶座,張居正堪稱幹才!


    當然了,這裏麵也有新君登基,他是帝師的原因,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張居正的確比起以往更加成熟穩重,也更難對付。


    徐階耐心聽完了張居正的介紹,十分感慨。


    “為師沒有看錯,大明一柱,國之幹成。叔大,你就號太嶽吧!”


    老師賜號,張居正激動地渾身戰栗,連忙跪倒磕頭,好一段師徒情深,張居正重新坐下。徐階苦笑了一聲,“近些日京城紛亂,太嶽可曾聽說了?”


    能不聽說嗎,他進京之前,早就打聽清楚了。隻是經過了這些年的曆練,張居正已經學會了裝傻充愣,不再亂抖小機靈。


    “弟子隻是風言風語,聽到了一些,零零碎碎,還不是很清楚。”


    徐階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一笑,“好,既然如此,為師就和你說一說。”


    ……


    花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徐階把經過和盤托出,一點沒有保留,包括他的懷疑,為難,都告訴了張居正。


    聽完了老師的敘述,張居正臉色很不好看。


    “師相,恕弟子直言,眼下的局麵非常糟糕。”


    徐階一愣神,還沒開始,就糟糕,未免有些過於悲觀了吧!


    “師相,在雷州這些年,弟子不斷反思,唐毅做事最喜歡搶占大義名分,然後以勢壓人,謀定而後動。小站大捷,就是他手上的王牌,他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民心都在他那一邊,查下去牽連出一堆有辜的無辜的最好,查不出來,他也可以反手誣陷師相,包庇縱容,徇私舞弊。我敢說,他會一波接著一波,直到——把師相拉下馬!”


    張居正說完,閉上了嘴巴。


    知己知彼,弄清楚別人的想法,非常重要。


    徐階認為他身為首輔,爪牙眾多,勢力龐大,唐毅要對付自己,隻有一點點剪除羽翼,積小勝為大勝,就像自己當初鬥倒嚴嵩一樣,這是他的邏輯。


    所以徐階想要靠著推出棄子的方式,應付唐毅。


    可是張居正不這麽看,他在剿匪的時候,就悟到了一個用兵的訣竅,揚長避短,不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明明徐階在朝堂上有優勢,還去和他硬拚,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對於唐毅來說,不是要查出誰和俺答有勾結,隻要給人們造成印象,是有人暗中幫助俺答,去摧毀小站馬場,摧毀大明強軍的希望,如此就夠了。


    他在地方多年,看到的和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有些話張居正是不敢和徐階說的,雷州雖然僻遠,可是也不乏心學門人,那本《明夷待訪錄》也到處流傳,官府根本不管,甚至還暗中推波助瀾。


    沿海各省,種種奇談怪論,甚囂塵上,有人罵皇帝,有人罵孔子,有人反對道釋兩家,還有人到處宣揚私有財產,反對宗法孝道……


    看似亂糟糟的東西,都有一條主線,就是反對兩千年來的封建宗法,儒家教化!


    這些事情的背後,總有著陽明學會的影子,直覺告訴張居正,唐毅絕對是推動這股浪潮的人之一。


    隻是他做事隱蔽,根本不留痕跡,張居正也無可奈何,而且過早拋出來,會打草驚蛇,唯有深埋心中,不過張居正敢確定,唐毅所圖極大,而且勢力驚人,東南的輿論完全操縱在他的手裏。


    自從上一次俞大猷一案之後,東南的報紙就開足馬力,全力往徐階身上丟泥巴,潑墨水,眼下徐階在東南早就不人不鬼,年輕的士子更是唾棄鄙夷。


    如果再把徐階和俺答牽到一起,勢必激起輿論嘩然,徐階能弄出舉朝倒拱的風浪,唐毅就能弄出舉國罷徐的戲碼!不要懷疑他的能量!


    生死關頭,還心存幻想,張居正不得不感歎,老師的確老了,不合適在擂台上繼續鬥下去了。


    徐階麵色凝重,思索著張居正的話,“你是說唐毅的目標是老夫?”


    “師相,其實上一次他就想把您拉下來,隻是弟子不明白,為何最後關頭他收手了。”


    “或許是他知道先帝難伺候吧!”徐階倒是給出了答案。


    唐毅被貶官小站之後,老徐不是不想報仇,不是不想徹底鏟除唐黨,為何沒有成功呢?說到底就是嘉靖一意修玄,國事沒有絲毫起色,原本支持徐階的力量紛紛失望。


    老徐雖然還能靠著嫻熟的權術,籠絡住自己的盤子,可是想要指望這些人去生死相搏,一點也不現實。說穿了,徐黨早就失去了理想,變成了嚴黨的同路人。


    以利益結合的朋黨,注定了有人滿意,有人不滿意,內部矛盾重重,根本沒法一致對外,唐黨有驚無險,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太嶽,按你所說,就不能調查了?”


    “不!”張居正果斷搖頭,“不查,或者敷衍了事,都會給唐毅借口,弟子以為一定要查,還要用力查,用心查,讓唐毅說不出話,找不到借口,這一局他占了太大的優勢,就索性讓他贏個徹底,等日後再找回來。”


    這是要壯士斷腕啊!


    年輕果然好,有魄力,有膽氣!


    徐階權衡再三,終於點了點頭,那些沒事給自己添亂的家夥,也該教訓一下,讓他們吃點苦頭。


    “太嶽,你說讓誰去查好呢?”徐階總算下定決心。


    隻是不想敷衍了事,又不想引火燒身,還要讓各方沒有話說,這個人選太難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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