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對高拱有很多偏見,認為他專橫跋扈,好攬權,性格粗野,其實在唐毅看來,那隻是高拱大巧不工而已。人家一手好牌,何必裝孫子。


    事實上,除了進裕王潛邸教書之外,高拱在每一次重要的抉擇麵前,都沒有犯錯,包括和徐階爭鬥。


    此時回頭看去,高徐之爭,其實徐階是輸了的,他雖然強大,可是隻有一條老命,高拱卻因為聖眷加身,開了外掛,可以無限次複活。他拚掉了徐階半條命,其他的大佬就會出手,把老徐扳倒,給他高胡子鋪路。從這個角度來看,唐毅、楊博、高拱,這三者之間,無所謂誰利用誰,都是身不由己。


    正因為熟悉高拱的性格,唐毅覺得有把握把高胡子降服,至少要結成盟友,共同推動改革。高拱長於做事,雷厲風行,唐毅善於謀劃,見識高遠,手中的明牌暗牌一大堆。


    兩個人如果合作,長短互補,珠聯璧合,如果相鬥,隻會兩敗俱傷,漁翁得利。


    唐毅需要借助高拱劈開層層疊疊的關係網,打破因循守舊的觀念,至於高拱,則需要唐毅充當後盾,化解變法帶來的副作用。


    當然了,這種合作關係比起朋黨,比起師生,故舊,都要麻煩微妙許多。


    首先兩個人要有足夠的信任和默契,還要互相了解底限,既能夠堅持自己的想法,又能在適當時候妥協。這是一個非常難以把握的夥伴關係,故此唐毅不會冒冒失失,跑去和高拱談什麽,他要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正在等機會的時候,大明朝的另一把神劍卻出鞘了!


    這一次出鞘可了不得,把滿朝文武都給罵了,就連唐毅都沒跑。


    不得不說,海瑞老同學在罵人的功力上,目前為止,無人能出其右。


    既痛罵嘉靖家家皆淨之後,又罵出了“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換成俗話,就是朝堂之上,都是娘們!


    這話可是驚天動地,天雷滾滾,比起罵祖宗還要狠三分。最先看到奏疏的當然是首輔李春芳,自從唐毅入閣之後,幾乎就把他給架空了,趙貞吉也仗著老資格,對他不假辭色。


    不得不說,李春芳真是厚道,兩位大學士的氣忍了,海瑞的罵也忍了。


    還笑嗬嗬說道:“照這麽說,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太了。”


    你不光是老太太,還是沒脾氣的老太太!


    趙貞吉可不答應,他瞪著眼珠子,嘭嘭拍桌子。


    “這個海蠻子,他太猖狂了,還有沒有朝廷命官的體統?我看應該把他罷官,趕回家裏種田去!”


    難得,唐毅真的沒有替海瑞辯護,朝廷上的神兵利器太多,可是會傷到他的。


    再說了,接下來要展開的變法,肯定充滿了複雜的利益交換和妥協,以海瑞的性子,根本接受不了,留著他在朝堂上隻會添亂,算了吧,剛峰兄啊,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唐毅默許老趙就準備票擬,罷了海瑞的官,倒是李春芳搖頭。


    “趙閣老,海瑞雖然狂妄,可是名滿天下,清廉正直,人所共知,貿然罷免了海瑞,隻怕天下人會不服氣。”


    以往老趙從來不在乎李春芳的話,難得,這一次他聽了,沒辦法,誰讓海瑞太生猛了。


    “海蠻子繼續鬧下去不好,可是又不能不管,這樣吧。”趙貞吉看到了正在發呆的唐毅,滿臉堆笑,“唐閣老,能者多勞,你去和海瑞談談心。”


    “談個大頭鬼!”


    唐毅最頭疼的人物裏麵,海瑞絕對能排進前三,而且這一段時間以來,唐毅捫心自問,也對不起朋友,他利用了海瑞,把老徐趕走,結果他成功入閣,海瑞鬧得妻離子散,又要丟官罷職,怎麽也說不過去。


    正在僵持的時候,突然有中書舍人跑進來,送上了一份手本。


    “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大人要求見諸位閣老。”


    他剛說完,趙貞吉蹭的跳起來,“行之,都察院那邊還有點事,老夫告辭了。”李春芳一點不慢,“我要去籌備祭天大典,唐閣老,交給你了。”


    兩個家夥全都顛了,唐毅為之氣結,左思右想,隻好說道:“讓海大人到我的值房吧。”


    內閣搬回大內之後,隆慶心疼師傅們,就下令擴建值房,唐毅身為次輔,擁有一明一暗,兩間值房,既能辦公,又能休息。最緊要的還是隔音效果極好,哪怕裏麵打起來,外麵都沒人能聽到。


    唐毅正襟危坐,沒有多大一會兒,黑著臉的海瑞就從外麵走了進來。


    他走進了,先是躬身施禮,然後垂手站立,禮數做足了,神態之中,卻沒有一絲尊重。


    “唉,我說剛峰兄,咱們也是老朋友了,至於那麽外道嗎?”


    海瑞依舊沉著臉,“道不同,不相為謀!”


    唐毅差點被噎過去,他也來了脾氣,一瞪眼睛,“海瑞,那你說說,這天底下,誰和你的道同,誰又能和你為伍?”


    沒等海瑞說話,唐毅又補了一句,“舉世皆濁我獨清,和舉世皆清我獨濁,其實是一樣的!”


    “不一樣!”海瑞突然變得十分激動,他氣喘如牛道:“清就是清,濁就是濁,豈能混淆黑白,顛倒是非?”


    “剛峰兄,你也年過半百了,還沒有明白過來嗎?清濁不是靠著幾句聖人之言,不是靠著所謂道德文章,什麽是清,什麽是濁!絕大多數認可的就是清,不認可的就是濁!因為話語權在真正有權力的人手裏,你懂嗎?”


    海瑞身體一晃悠,仿佛不認識唐毅一般,真是想不到,唐行之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海瑞越發受傷,他五官猙獰說道:“既然如此,那些人大可以汙蔑我海瑞是小人,是贓官,他們才是青天大老爺!來啊,讓他們動手吧!”


    “他們不敢的。”唐毅粗著聲音問道。


    “為何不敢。”


    “因為我不答應!”唐毅突然一拍桌子,“海瑞,你真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誰也動不了你?告訴你,沒有我唐行之在背後保駕護航,沒有我幫你的忙,你早就被黑掉了。”


    海瑞又是一愣,他的眉頭緊鎖,顯得格外痛苦,貌似一直以來,唐毅除了給自己扯後腿,添麻煩,就沒真正幫過他什麽?


    “剛峰兄,有些話我是想藏在肚子裏一輩子,既然你找上門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海瑞不服氣道:“這樣最好。”


    “先從你上《治安疏》說起吧。”唐毅靠在椅子上,他不是喜歡翻小腸的人,可是不把話說開了,海瑞這頭倔驢非幹蠢事不可。


    “想當初先帝不是沒有動過直接砍了你的念頭,是我,我想盡辦法,把《治安疏》散布的滿天下都是,我動用一切力量,號召心學門人弟子,到處替你說話,痛斥先帝的罪過。你知道我從小站回來,為什麽被趕到了江南當欽差,就是因為先帝怨恨我陽奉陰違,徐階才暗中下絆子,把我趕走的。”


    海瑞聽到這些密辛,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罵,把先帝罵醒了,臨終之時,幡然悔悟,才把他放出來。為此海瑞還幾次痛哭,甚至想要自殺追隨先帝。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敢情是看起來一直袖手旁觀的唐毅,在暗中保護著他,還付出了那麽大的犧牲!


    海瑞老臉火辣辣的,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


    “剛峰兄,朋友相交,不一定是讚成你,順著你,就是幫你。我知道,你的怨恨是小站的事情,我沒有支持你一查到底,對吧?”


    “沒錯!”海瑞的臉又黑下來了,這是他最不能容忍唐毅的地方。王廷和歐陽一敬死了,徐階致仕,接著豐潤票號的人也死了,從豐潤票號拿過錢的幾個官吏,包括禦史,主事,員外郎全都被從軍發配。


    這些不過是小魚小蝦,不值一提。


    海瑞想要查下去,結果朝廷的精力都放在了科舉,放在了人事調整上麵,等了三個月,海瑞實在是受不了了,才上了那一道《告養病疏》,把滿朝官吏都罵了一個遍兒。


    “唐閣老,這些人涉及到勾結俺答,難道還不該死嗎?為什麽不能查下去?”海瑞倔強地問道。


    唐毅把兩手一攤,“剛峰兄,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麽不能查,可是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麽能快速打破僵局,揪出豐潤票號。”


    海瑞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唐毅輕笑了一聲,“王廷拿著天津的糧食,去賄賂俺答,求平安,負責運輸的順風鏢局,是我在天津的時候,扶持成立的,你能找到突破口,就是我的人在幫忙。”


    海瑞真的嚇到了,他突然甩了自己兩個嘴巴,真疼,腦子被打得清醒了。海瑞又瞪著眼睛,仿佛受傷的野獸,質問道:“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往下查?為什麽不把背後的人都揪出來?”


    唐毅沒搭理他,自顧自說道:“豐潤票號背後是山西喬家,在一個半月之前,喬府走水,一家五十多口,隻有兩個小輩兒跑出來,其餘的都葬身火海,而這兩個小輩兒又驚又怕,一個月之前也死掉了。換句話說,曾經的吏部尚書喬宇一家,直係親屬,一個不剩,全都死得幹幹淨淨!”


    唐毅的語氣平穩,就好像在說一件不相幹的事情,可是海瑞畢竟管理過市舶司,了解許多商業的情況,喬家可是晉商大戶,他們家竟然悄無聲息被滅了,這是多大的動靜啊,海瑞徹底傻眼了!(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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