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率領著文武百官,進入金殿,隆慶在滕祥的陪伴之下,興衝衝趕來,這十天的功夫,隆慶一麵翻著《賦稅論》,一麵苦心焦思,還真別說,有了不少心得,他也憋著一股勁兒,不都是說朕無能嗎,就要看看,朝廷的這些大員,本事究竟如何!


    “唐師傅,這一次金殿推演,就交給你主持。”


    “遵旨。”


    唐毅讓人抬上來一張特大號的八仙桌子,他一伸手,邀請隆慶,站在了主位,他和隆慶南北相對,留下了六個邊,左麵三個是給支持一條鞭法的一方,右麵三個,則是留給了申時行他們。


    高拱和張居正看了看,張居正主動走了出來,加上李幼滋和劉自強,一個閣老,加上兩個三品大員,相對之下,申時行三個就顯得弱勢太多,幾乎不成比例。


    唐毅不動聲色,翻出了七張木牌,第一個送給了隆慶,上麵有兩個字:皇帝。


    “陛下,您身為天下之主,推行一條鞭法,自有您的目的和希望達到的效果。”


    隆慶含笑接過了木牌,擺在麵前,然後笑道:“朕繼承祖宗基業,身為天下萬民之主,民生艱難,國勢日非,朕憂心如焚,百姓人家常說打開門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歸結起來就是一個錢字,國家亦是如此,這些年來動不動就拖欠百官俸祿,朕看著也心疼,非是朕不想體恤大家夥的艱難,奈何朝廷拮據,花錢的地方太多……唉!朕欲推行一條鞭法,重在填補戶部虧空,充實國用。然則變法改良,必須做到上不誤國,下不病民,不能侵害百姓過甚,尤其是升鬥小民,眼下大明狼煙四起,要是在逼得百姓造反,江山立刻就亂了。”


    經過這些天深思熟慮,隆慶的一番話說出來,四平八穩,無可挑剔。皇帝陛下要變法,但是必須利國利民,不能出亂子。


    這個調子定下來,唐毅笑嗬嗬拿出了剩下的六塊木牌,張居正得到了一張“朝廷”,李幼滋得到了一張“疆臣”,劉自強的一張寫著“巨室”。


    至於申時行他們三個,分別代表“農戶”,“商人”,“小吏”。


    每個人分好了身份,唐毅笑著說道:“陛下的話諸位同僚想必都聽清楚了,張閣老,就從你開始,講講這一條鞭法的好處,又要如何推行。”


    張居正點頭,他板著臉,威嚴地看了一圈,然後說道:“眾所周知,太祖爺定下了優待官紳的規矩,然則近些年,世家大戶,利欲熏心,大肆兼並土地田產,接受百姓投獻,隻要向他們繳納一些田租,就可以不用負擔朝廷的稅賦徭役,以致升鬥小民,可耕之田越來越少,負擔之稅賦卻日甚一日,常此下去,必定是朝廷財力枯竭,民力凋敝。並非本閣虛言恫嚇,去歲以來,京畿周圍逃亡百姓極多,以至於十室九空,天子腳下,尚且如此,遑論其他各地。不變法,大明有亡國之憂。”張居正雖然說得簡略,可是大家夥心裏頭都有一本賬,朝堂上的窮人實在是不多,哪怕以前是窮人,當了官之後,也就不窮了。


    張居正把大家夥挖朝廷牆角的行徑都給掀了出來,讓他們是又恨又無可奈何,還有許多支持變法的臣子都給張居正豎起大拇指。


    果然是忠肝義膽,敢言敢諫,好一個張太嶽!


    “本閣以為,以往由糧長征收錢糧,運送到兩京太倉,繁瑣低效,光是在路上就要至少損耗三成以上。重新清丈田畝之後,確定賦稅額度,然後將田賦徭役,以及苛捐雜稅一律折成銀子,簡單方便,運輸容易,避免了小吏上下其手,從中漁利的空間,實在是利國利民之法。”


    他說完之後,顧盼自若,顯得信心十足,高拱抓著胡須,頻頻點頭,顯然張居正的提議很對他的脾胃。


    唐毅點了點頭,“張閣老,你建議清丈田畝,首當其衝,就是天下大戶巨室,若是他們反彈,你以為該如何應付。”


    “次輔大人,當以鐵腕應對!”張居正斷然說道:“在此本閣要向陛下,還有朝中諸公宣布一件事,我江陵張家願意先接受清丈,多餘的土地,一律退還,以為表率!”


    張居正的態度讓很多摩拳擦掌的人大失所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好好的致命一擊,竟然被張居正給化解了,到底是誰走露的風聲,真是該死!


    至於另外一些人則是更加讚歎,更高看張居正一眼。


    “巨室大戶,侵吞百姓田畝,本就是不合規矩的事情,他們家大業大,寧可對大戶下手,亦不可傷損升鬥小民。他們反撲是必然的,不過本閣看來,也不算什麽了不起,隻要拿出大勇氣,大決心,強力推行,一定能夠成功。本閣提議把一條鞭法推動,列入地方官吏考評當中,推動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凡是不能完成朝廷任務者,一律罷黜,絕不姑息!”


    張居正殺氣騰騰,李幼滋代表地方官吏,站了出來,思量著說道:“固然有些官吏不肖,可是朝廷以烏紗帽相威脅,他們不敢不盡心竭力辦事。”


    劉自強也笑道:“別看地方士紳大戶看起來很強大,隻要朝廷認準了,從上到下,強力推動,無人敢抗衡朝廷,畢竟有反叛的百姓,沒有造反的士紳,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三位大臣一唱一和,把一條鞭法說的跟一朵花似的,在場大臣雖然有很多不喜,可是卻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反駁,眼看著就要大局抵定。


    隆慶頻頻看唐毅,隻見唐毅麵上帶著淡淡笑容,轉頭看了看右邊的三位。


    “既然站在了辯論台,就沒有高低貴賤,隻講一個理字,張閣老他們把一條鞭法說了明白。”唐毅看了眼中間的那位,笑道:“吳天成,你代表商人,有什麽看法?”


    好些人這才知道,敢情這家夥就是順天銀行的督辦吳天成啊!聽說就是賬房先生出身,在國子監肄業,他的學問估計隻比那些站殿的大老粗強,朝廷的法度,他能懂什麽?


    一個個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更有人把腦袋轉過去,連看都懶得看。


    吳天成暗自咬了咬牙,你們看不起老子,老子還看不起你們呢!朝堂之上,除了我師父之外,其他的還不都是雜碎!


    張居正,看你得意洋洋的樣子,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吳天成挺起胸膛,先是一抱拳,然後說道:“回稟唐相,誠如張閣老所言,商人發財的機會就來了,他所稱的利民之法,其實根本是利商,真不知道張閣老當初是怎麽想的。”


    張居正眉頭一皺,目光如電,盯著吳天成,“你給我講清楚!”


    吳天成不甘示弱,“講就講,誰都知道,什麽東西買的人多了,價錢就高。張閣老將賦稅和徭役一並折銀,朝廷征收銀兩,如此一來,銀價必定上漲。假如我是商人,手裏攥著白銀,我就會等到秋收之時,拿出白銀,以正常價格五成,甚至更低,去收購糧食。”


    李幼滋皺著眉頭,不屑道:“老百姓又不是傻瓜,他們會賣給你嗎?”


    “嗬嗬,老百姓不是傻瓜,可是你們逼著他們成了傻瓜啊!朝廷要收銀子,他們隻有糧食,不低價出售,換取銀兩,如何應付如狼似虎的差役?”


    吳天成話音剛落,韓德旺作為小吏的代表,也忍不住笑起來,“吳老板到時候我下去逼著老百姓交稅,你低價收糧,咱們手拉手,賺了銀子三七下賬,你看如何?”


    “好啊!”吳天成笑道:“等我掌控了糧食,就囤積起來,等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再高價借給百姓,還能撈一筆。”


    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在場的朝廷大員都傻眼了,有人就跳出來,大罵他們無恥,陰險,狡詐,可惡……


    可是也有人高興,趙貞吉,還有左都禦史葛守禮,都是保守派的人物,他們知道要辯論,都找到了唐毅,想要親自下場,和張居正他們論理,哪知道唐毅堅決反對,他說了這次是兵器推演,紙上談兵,要扮演不同角色。如果都是朝堂大官,那不是和廷議沒有什麽區別嗎?


    唐毅向他們一再保證,絕對會找到合適的人選。


    趙貞吉和葛守禮本來還將信將疑,可是聽完吳天成和韓德旺的話,豎起了大拇指,果然是一個逐利的商人,一個欺壓良善的惡吏!


    他們衝著那幫跳出來的官員,哼了一聲,你們急著捧高拱和張居正的臭腳,太早了吧!我們還在呢,斷然不會讓害民之法通過的。


    唐毅臉色一沉,“諸位同僚,今日大家各自有扮演的身份,他們隻是站在角色的立場說話,不可苛責。”


    唐毅又看了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申時行,“你有什麽見解?”


    申時行在入翰林院之後,唐毅給他,還有好些心學弟子放假,讓他們考察民生,申時行真正到地方上住過,對百姓艱難,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


    “地方百姓,男耕女織,村鎮集市,以物易物,自給自足,除了鹽巴之外,很多百姓,幾乎不買任何東西。他們種糧食,養雞鴨,紡粗布,朝廷征糧,他們拿得出,如果真的都征銀子,隻怕就要像吳兄說的那樣,不得不賤賣糧食了。”申時行把兩手一攤,十分無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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