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常說,窮人乍富,腆胸疊肚,其實貴為閣老,何嚐不是如此。以往朝廷就那麽一點可憐巴巴的預算,誰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爭得你死我活,打頭破臉。


    為什麽自從嘉靖以來,內閣的爭鬥越來越多,越來越激烈,除了黨派門戶、政見主張之外,根本的原因就是資源不夠分,財政困難,經濟出問題,這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幾乎都是百分百的真理。


    眼下內閣一下子有錢了,正所謂富而好禮,幾位閣老湊在一起,也有了笑模樣。


    趙貞吉不擺老資格,高拱也不吹胡子瞪眼,就連排位最後的張四維,也被一幫人尊著,誰也不敢小覷這幾位大學士,無他,想要銀子還要靠著人家呢!


    七位閣老雖然排位不同,分量懸殊,但是真正表決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從這一點來說,內閣其實是平行的。


    閣老們真正有了宰輔的威儀,隻是大家夥也清楚,這錢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必須好好打贏俺答,成則柳暗花明,敗則山窮水盡。


    唐汝楫肩頭的擔子越發沉重,他幾乎每天都在召集軍事會議,胡宗憲也被請了過來,集合眾多的大臣,商討出戰的方略。譚綸,殷正茂,曹邦輔,李天寵等人日夜操兵,積極備戰。


    漫天的銀子撒下去,戚繼光、湯克寬、馬芳、楊安,這些大將積極補充缺額,充實武備,打造馬車,兵器,囤積糧食火藥。肉鬆、奶粉、炒麵……軍用食品大量補充,各地的馬場也都動了起來,近萬匹繁育出來的阿拉伯馬被送到了軍中。


    馬芳和馬棟爺倆都快樂瘋了,阿拉伯馬優秀的基因,相比起蒙古馬,實在是優勢太大了,一騎至少能頂得上對手的三騎。


    全力以赴,此戰必勝!


    從上到下,都緊張籌備,一點不敢鬆懈。


    反倒是唐毅,人家忙,他就清閑了,這不又早早從內閣回來,剛一到家,就發現十分熱鬧,院子裏多了好幾架馬車,有家丁正忙著搬運禮物。


    唐毅一看眉頭緊皺,這可不行啊,本閣從來不收禮的。


    他氣勢洶洶到了大廳,想要看看誰這麽膽大包天。他剛邁步進來,就看到平安和平凡兩個扒著一個女人,別提多諂媚了。


    王悅影見唐毅回來,笑道:“老爺,周姐姐剛從蘇州過來,要在咱們家住幾天。”


    這時候周沁筠笑嗬嗬站起身,飄飄萬福。


    “拜見唐相爺。”


    唐毅連忙笑道:“不用這麽客氣,我說的嗎,樹上的喜鵲亂叫,敢情是財神爺駕到了。”


    周沁筠有“女財神”的綽號,被唐毅提起,她臉色微紅。


    “相爺玩笑了,小女子在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唐相爺麵前,可當不得財神二字。”


    “都別吹捧了,咱們姐妹好久沒見了,邊吃邊聊吧。”王悅影挽著周沁筠,兩個人親密無間,直奔後花園。


    在池塘之上,有一座寬大的涼亭,夏天的時候,唐家人都在這裏納涼聊天,現在天氣涼了,下麵燒著地龍,不涼不熱。


    坐在亭子上,向四周看去,簇簇金菊,悄然綻放,不是淵明偏愛此,此花開後少花開!


    “真是好看,這菊花最要地脈靈氣,我也種了一些,全都枯黃低矮,一氣之下,給鏟平了。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一個伯爵,一個次輔,鍾靈毓秀的地方,才能養得起金菊,像我們這等俗人啊,種點蘿卜白菜也就是了!”周沁筠不無玩笑說著。


    王悅影輕笑了一聲,“地脈靈氣我是看不到,反正啊這菊花我是每天除草施肥,仔細看著,小心打理著,不像某些人,一年到頭,桌案上都擺著算盤子,雜草比花都高,能養得好就怪了!”


    “瞧你說的,弄得我跟掉進錢眼裏似的。”周沁筠不滿道。


    “你就是!”王悅影笑道:“我敢說大老遠的跑到京城,保證是為了錢的事情。”


    “你啊,都學壞了,這嘴一點不饒人!”


    說笑著,琉瑩親自下廚,備下了一桌美食,席間,姐妹們互相聊天,追憶以往的事情,訴說這些年的情況,聊得好不開心。


    唐毅很識趣,敬了兩杯酒,就帶著兩個小子回到了書房,檢查了一會兒功課,又瀏覽了一下最近的報紙。


    差不多掌燈時分,琉瑩和王悅影陪著周沁筠到了唐毅的書房外麵。


    “你們談的事情保證很無聊,我們就不聽了。”兩個人笑著轉身,周沁筠搖搖頭,書房的門虛掩著,輕輕推開,邁步走了進去。


    “坐吧。”


    唐毅笑著端起茶壺,給周沁筠滿了一杯儼茶,“醒酒的。”


    “嗯。”周沁筠點頭,喝了一大杯,仰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立刻恢複了女強人的精氣神,目光灼灼,一點沒有疲態。


    “唐相,交通行的股東們非常不滿,他們認為您背叛了交通行!”


    好大的罪名啊,唐毅翹著二郎腿,“怎麽,一個寶鈔和銀元的發行權,就讓他們受不了了?”


    周沁筠不甘示弱,“唐相,這可不是小事情,一旦晉商完全掌握了貨幣的發行權,交通行好不容易積累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甚至會被晉商給吞並掉,這麽大的事情,我,我認為您草率了。”


    唐毅又問道:“那你們認為該如何?”


    “最好按照實力,南北七三分,交通行要占七成。”周沁筠拋出了底限,實際上交通行更想獨攬大權,從而真正成為金融的霸主。


    玩錢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空手套白狼,無中生有嗎!


    拿紙片當銀子,晉商承受不了誘惑,東南也是一樣。周沁筠急匆匆趕到京城,就是要談這件事情,畢竟事關交通行一係的生死存亡,絲毫不敢大意。


    唐毅微微笑了笑,“周姑娘,東南有不少人都說本閣的壞話吧?”


    周沁筠麵色不好看,“唐相爺,您身在京城,周圍都是晉商的人,有些事情不得不順著他們,我們也都明白,可貨幣發行,交通行都籌備了多少年,各地的倉庫存著幾千萬兩的白銀,明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怎麽能先交給晉商,大家都以為您讓得太多了!”


    唐毅搖搖頭,頗不以為然。


    “人見利而不見害,魚見食而不見鉤。發行貨幣,多大的事情,你們以為就能輕易成功嗎?”


    周沁筠一驚,忙問道:“相爺,莫非另有玄機?”


    唐毅笑著問道:“這幾年市舶司的生意如何,流入的白銀又如何?”


    “生意還在增長,可是卻越發緩慢,從海外采購的貨物越來越多,每年淨流入的白銀隻有鼎盛時期的五成。”周沁筠執掌交通行,對於東南的情況比任何人都熟悉。


    “還會下降,甚至會不足一成。”唐毅輕飄飄說道。


    周沁筠大驚失色,不停搖頭道:“相爺,怎麽會?難道西夷不需要瓷器、絲綢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要發行貨幣,就要有穩定的白銀來源,通過海外貿易,輸入白銀,這是大明最主要獲得白銀的途徑。


    一旦淨流入銳減,白銀供應不足,勢必金融動蕩,後果不堪設想啊!


    “怎麽不會,和我們進行貿易的主力是西班牙,搶了他們的呂宋,又打傷了他們的使者,想必消息已經傳回了西班牙國內,多半針對大明的貿易製裁已經開始了。另外歐洲也不太平,西班牙獨霸的地位受到衝擊,進入群雄逐鹿的時代,戰亂越來越多,勢必影響需求,美洲白銀沒法運到大明。以我估計,未來的一兩年之內,我們的貿易環境就會快速惡化,設立市舶司以來的繁榮景象,就會受到重創,甚至消失。”


    唐毅給周沁筠描繪了最為要命的一種情況,稍微思量一下,她就不寒而栗,牙齒竟然不自覺地來回亂碰。


    豈止是害怕,簡直是世界末日!


    經過多年的發展,東南的經濟已經形成了高度仰賴海外市場的發展模式。往來不絕的西夷船隻不但提供了寶貴的銷路,還把大量的金銀帶來。


    通貨緊縮是從秦漢以來,中原王朝一直存在的緊箍咒,很過帝國驟然滅亡,都跟貨幣供應不足有關係,比如秦朝一統六合,疆域和人口快速擴大幾倍,結果造成秦朝的貨幣跟不上去,嚴重的通貨緊縮,百業蕭條,六國的遺族趁機興風作浪,直接搞得秦王朝二世而亡。


    偏偏金融貨幣這一塊是曆代讀書人不願意碰觸的東西,官方的資料非常有限,隻能通過一些筆記、方誌查找蛛絲馬跡。


    不過唐毅可以篤定地說,從貨幣和財政下手,才是破譯帝國興衰的關鍵密碼!


    “大明的繁榮,太仰賴海外了,一旦金銀流入銳減,必然造成銀價高漲,這時候百姓商人就會爭相儲存白銀,應付危機。你想想,如果交通行接下了發鈔的權力,後果會如何?”


    周沁筠五官都痛苦地扭曲了,她管了這多年交通行,什麽想不明白,金融的核心就在於“信用”二字。


    當白銀流入減少,恐慌產生,百姓就會瘋狂擠兌銀行,周沁筠仿佛看到了無數人拿著銀元票,像是潮水一般,憤怒地衝向了晉商的錢莊票號,把他們積累上百年的財富榨取的一幹二淨,甚至屍骨無存……


    周沁筠猛地抬頭,看到了笑吟吟的唐毅,突然她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就是個魔鬼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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