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改變人的想法,唐毅嚐試過很多種方式,比如推動工商發展,開動宣傳機器,介紹暴富傳奇,樹立榜樣,帶頭經營東番,開發呂宋,推動唐學……


    能做的幾乎都做了,不能說沒有效果,比如陸家、王家、胡家都開始把經營重點放到了海外,更有席慕雲、許煥等等,積極開拓海外。


    但是不得不說,距離唐毅的目標,還差得太多。


    富裕起來的商人第一時間還是要置辦土地,他們的心中,永遠都是守業比創業更重要,守業最好的辦法就是土地,有土斯有財。


    明人對土地的追逐,簡直比後世對房子的渴望還要強烈無數倍。


    偏偏大多數世家又太保守了,他們對海洋的恐懼,和對土地的癡迷,一般不二,根本就是不可理喻。


    跟他們講再多的道理,表麵上聽從了,回過頭,還是依然故我,弄得你一點脾氣都沒有。


    唐毅也看得出來,道理是講不通的,必須用強硬的手段,去強迫大多數人改變觀念。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增加土地持有成本。


    說穿了,就是清丈田畝,平均賦稅。


    本來東南的地價就偏高,加上土地產出又少,如果加上田賦,實際上一畝地賺不了幾個錢,趕上了糟糕的年景,還要賠錢。


    眼看著財富縮水,這是誰也承受不了的事情,就逼迫他們,不得不轉向,或者是投資工商,或者是去海外開拓,這兩點正是唐毅需要的結果。


    所以說對徐家下手,已經不隻是意氣之爭,都說宰相肚子能撐船,唐毅雖然沒有那麽大氣量,卻也不至於為了點陳芝麻爛穀子,就和一個糟老頭子鬧得不可開交。


    他要借徐階來警醒東南的世家,告訴他們,唐毅這一次不是開玩笑的,強如徐階都認輸了,你們還想鬧事,就隻有死路一條。


    殺雞駭猴,敲山震虎。


    唐毅的算盤打得很不錯,可是當海瑞把徐階給定罪了,消息傳出來,卻有點失控了,完全變成了殺猴駭雞了!


    開什麽玩笑,士可殺不可辱,堂堂徐閣老竟然要在大堂上受辱,其他人又會如何?再說了滿朝文武,有幾個屁股幹淨,要是按照海瑞這麽幹,大家夥都別活了。


    一時間京城大小官吏,紛紛上書,彈劾海瑞,要還徐階公道。科道言官,嚷嚷的聲音最大,要求捍衛士林清譽,必須嚴懲海瑞。


    奏折如同雪片一樣,堆滿了內閣,一天之內,最多竟然送上來三百多份。唐毅也壓不住,隻能送到司禮監,隆慶的麵前也堆了一大堆。


    皇帝陛下被從十美圖當中拉了出來,腦袋也大了好幾圈。


    雖然不喜徐階,但是老頭子畢竟對隆慶有恩,又輔佐他繼位,如此重臣,豈能被輕易折辱。


    隆慶怒氣衝衝,要求內閣立刻查辦海瑞,還徐階公道。


    這回光是七大閣老已經不夠用了,包括楊博,左都禦史葛守禮,禮部尚書高儀,刑部尚書毛愷,十幾位重臣聚集在內閣,商討對策。


    趙貞吉眼睛通紅,老頭子三天都沒睡覺了。


    “駭人聽聞,真是駭人聽聞,堂堂首輔重臣,竟然如此下場,以後還有誰能替朝廷辦事了?不嚴懲海瑞,如何能讓士人心服?不隻是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讓他去鬆江,竟然和海瑞沆瀣一氣,可惡透頂!嚴懲,一定要嚴懲!”


    趙貞吉大嚷大叫,可是葛守禮還有毛愷兩個人都低下了頭,默然無語。


    “葛大人,你怎麽看?”趙貞吉沉著臉問道。


    葛守禮一臉的為難,“我先聲明啊,徐閣老的遭遇老夫十分同情,可是我實在是不好辦。”


    “怎麽不好辦,你身為掌院禦史,難道還收拾不了王用汲?”


    葛守禮也來了脾氣,你趙大洲在內閣裝大瓣蒜也就算了,老子資曆比你還深呢,我可不買賬!


    “趙閣老,內閣三令五申,要求彈劾官員必須有真憑實據,一切依照法度。我這裏有王用汲送來的調查結果,他查出光是徐家,就造成了每年近十萬兩田賦的流失,事實如此,他秉公處置,難道趙閣老以為兼並土地,挖朝廷的牆角,都是對的嗎?”


    葛守禮比趙貞吉還早了兩科,他一說話,老趙頓時啞火了。


    說到底還是心虛,徐家的作為,他也有所耳聞,說實話,當真是觸目驚心!那麽多田,那麽多作坊,那麽多商鋪,如果真正仔細算下來,徐家的財產至少在一千萬兩以上,愣是比國庫收入還多。


    當官當到了富可敵國,師相啊,你也是沒誰了!


    弟子滿肚子道理,可怎麽給你辯護啊?


    趙貞吉默然無語。


    “葛大人,聖意昭昭,要還徐閣老公道,難不成還要違抗聖旨嗎?”這一次說話的是徐階的鐵杆心腹,工部尚書朱衡。


    葛守禮把兩手一攤,“朱部堂,你這麽說了,大可以再派遣欽差南下,重新調查案子,倘若徐閣老有冤屈,海瑞和王用汲貪贓枉法,陷害國老,隻管辦了他們就是,老夫沒意見。”


    一下子就把朱衡堵了回去,朝中可不乏聰明人,楊博低垂著眼皮,不停思量,張居正神情凝重,似有所悟。


    當年海瑞上書彈劾嘉靖,試想,他如果彈劾九卿重臣,嘉靖隨便一道旨意,說他汙蔑朝臣,腦袋砍了都沒處說理。


    偏偏海瑞彈劾嘉靖,皇帝不能不講道理,結果就把案子拖來拖去,《治安疏》滿世界都是,把嘉靖活活氣死了,愣是殺不了海瑞!


    足見要惹禍就要惹大了,把天捅破了才好。


    不知道是海瑞誤打誤撞,還是他算計無雙。


    快刀斬亂麻,先把徐階給定罪了。


    假使現在還在審訊,聖旨一下,就把徐階保下來,接著海瑞就等著無窮無盡的報複吧!可如今呢,他把案子給定了,要想處置海瑞,救下徐階,就要推翻海瑞的判案。


    重新派欽差南下,去調查案子,然後得出徐家沒罪,海瑞該死的結論!


    這倒是能符合隆慶的旨意,符合徐黨要的結果,可問題是誰敢這麽幹啊?


    海瑞可是彈劾過先帝的猛人,他的一舉一動,都要載入史冊。至於徐家橫行鄉裏,兼並田產,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總不能昧著良心,說徐階的作法是對的吧?


    再說了,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徐階的對頭,想要看著老徐倒黴?替徐階翻案,鳴不平,萬一惹惱了哪一位神仙,繼續再派欽差,反反複複,不知道要陷進去多少人呢。


    葛守禮人老成精,他看得明明白白。


    海瑞和王用汲占著理和法,徐階占著一個情。到底風要往哪邊吹,他也說不清,既然說不清,我就不摻和,你們自己玩去吧!


    葛守禮裝慫,大家夥的目光都落在了毛愷身上,他是正兒八經的刑部尚書,最有發言權,來,你說說吧!


    毛愷隻覺得自己是竇娥生的,都冤到家了。


    “諸位,我和葛老的意見一樣,徐閣老處境淒涼,的確讓人心寒。可是,海瑞送來的卷宗,曆曆在目,身為刑部正堂,我也隻能秉公處置。要是把如此明白的卷宗給淹了……隻怕我也沒臉和天下人交代。”


    他剛說完,趙貞吉就氣得站起來。


    “你現在就能和天下人交代嗎?徐閣老辛辛苦苦幾十年,就落一個如此下場,說得過去嗎?”


    當然說不去……可是反問一句,處置海瑞,枉顧國法,昧著良心說謊話,就能行嗎?


    和彈劾嘉靖一樣,這一次的案子無論如何,也會名標青史,誰要是想成為戲台上的白臉小醜,就放開膽子胡來吧!


    趙貞吉見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他也漸漸咂摸出滋味,這個案子難,實在是太難了!


    既然難,就要有人出來排憂解難!


    他一眼看到了唐毅,心說你丫的不能不說話了。


    “元輔大人,您給個說法吧!”


    楊博看準了機會,也連忙說道:“元輔遠見卓識,見解高明,此案涉及天理、國法、人情、倫常,唯有元輔之才,方能取舍平衡,無論如何,我們都聽您的。”


    話聽著不錯,可實際卻是把此事又給拔高了,製造解決的難度,楊老頭時刻不忘了給唐毅下絆子。


    你等著我的,早晚咱倆的賬也要算。


    唐毅心裏發著狠,可是呢,高拱啊,陳以勤啊,朱衡啊,毛愷啊,紛紛開口,一頓馬屁猛拍,隻有一個要求,你拿主意!


    這幫老官油子,就沒一個好餅,要不是我早有準備,非被你們坑了不可。


    唐毅臉色陰沉,未曾說話,眼圈泛紅。


    “諸公,徐閣老有功社稷,德望非常,一想到他老人家竟然被帶到堂上受審,我這心裏就跟刀割似的,疼,真疼啊!”


    唐毅滿臉淒苦,好似感同身受,“我以為重新派遣欽差,審訊案子,無論如何,都要再度請徐閣老上堂。對她老人家都是傷害,因此我反對繼續查下去。”


    趙貞吉眼眉立起,就要說話,哪知道唐毅又繼續說道:“可是國法如天,證據確鑿,我等若是以國法為兒戲,有如何推動變法新政,如何中興大明?”


    真不愧是首輔,說的好聽,可是辦法在哪啊?怎麽解套?


    “故此我以為,當立刻請旨,赦免徐閣老,並且派遣朝廷重臣,前往應天,慰問徐閣老,以顯示朝廷關愛之意,諸位以為如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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