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騎在直道上飛馳而過,好像閃電流星,快的讓人瞠目。為首的是一個二三十歲的漢子,壯碩魁梧,滿臉的塵土,被汗水衝得一道一道的,十分狼狽。戰馬渾身是汗,長大了鼻孔,不停喘息,眼看著要撐不住了,騎士們還在拚命向前……


    這夥人正好從遼東而來,跑在前麵的家夥就是李成梁的長子李如鬆,從張鶴鳴彈劾李成梁開始,整個朝堂就掀起了一股浪潮,紛紛上書攻擊李成梁。


    都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些年李成梁也的確很過分,他大肆屠戮,搶占牧場草原,提拔親族,李氏家族在遼東枝繁葉茂,光是在軍中一大堆子弟當官還不夠,還涉足毛紡,霸占港口貿易,搶占金礦。據說光是李成梁名下,就有牧場不下兩萬頃,牛羊十萬隻。


    李成梁早年素狠了,一旦發跡起來,貪得無厭,為所欲為,哪能不招恨。


    現在保皇黨已經把李成梁視作千裏長堤的蟻穴,隻要幹掉他,進而就能推翻唐毅的殖民擴張戰略,然後從根本上扳倒唐黨。


    這是一環扣一環的,緊密相連。


    最初他們彈劾李成梁貪墨、濫殺、冒功,漸漸的挖得更深了,有人甚至找出來在萬曆六年的時候,土蠻部岱青台吉已經投降了大明,結果李成梁貪圖人家的妻子,岱青忍無可忍,重新反叛,李成梁順勢滅了岱青一部,將男丁殺了一個精光,還把草場據為己有。


    因為一己之私,就浪費國帑民財,隨便發動戰爭,豈不聞好戰必亡!


    再有,這些年來,朝廷處處以利為先,搶奪殺戮,各個藩國漸漸失去了對上國的尊重,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戰禍不斷。


    從極北到西域,再到印度,南洋,每一處都戰火連綿,朝廷每年光是軍費就要支出三五千萬,還要發行上千萬的戰爭債券。


    軍隊就好像一個吞金的猛獸,占用了太多的財政,長此下去,早晚會拖垮朝廷……


    這些論調借助報紙,鋪天蓋地傳播,很多人出來痛陳,說是大明已經丟掉了仁義,失去了藩國的尊重,道德淪喪,國將不國。


    他們列舉,說是光是萬曆八年,就核準了四千多死刑,向海外流放了十多萬人,如此嚴刑峻法,自從成祖爺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百姓戰戰兢兢,小吏凶狠如虎,原本的家族崩解,子女不孝順父母,老人被遺棄街頭,比比皆是,天下混亂不堪,社稷顛倒,黑白不分……千言萬語,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隆萬新政,就是首輔唐毅!


    ……


    “看起來他們的確是有備而來啊!”唐毅微微歎口氣,這幾年的變法相對來說,的確是太快了,太猛烈了,很多衝擊都是想不到的。


    比如唐毅為了鼓勵發展工商,移民海外,為了激發更多人的創造性,必須摧毀宗法體係,他要求司法下鄉,把原本被族老家長把持的宗法大權收上來。


    相應的,很多動輒幾百口,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超大家族紛紛崩解。


    儒家向來主張相親相愛,一家人都要住在一起,小輩要在老人麵前承歡,人越多越興旺,越安康。


    可是這種大家族問題太多,比如家族成員的勞動所得都要進入公賬,由長輩進行分配,難免就出現不公平的情況。


    多勞不能多得,結果就是遊手好閑的人越來越多,真心幹活的人越來越少,而且大家族之中,往往順從一個長輩的意見,認為老人吃的鹽比小輩吃的米都多,經曆多,有見識,凡事都要借助他的智慧。


    可是別忘了,如今是什麽時候?


    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老人的經驗非但沒有絲毫用處,相反還會成為負擔。開明的老人主動放權,可是有些頑固不化的,死抱著規矩不放。


    比如在順天府,就發生過一個案子,一個十歲的女孩,偷了鄰居的一隻母雞,結果被家中的老輩兒給抓了起來,在祖先祠堂先是打了二十鞭子,接著還要把偷東西的手給剁去。


    正巧當時王用汲率隊巡視地方,發現之後,立刻予以製止。


    經過調查,王用汲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女孩的父親在一年前病逝,家中的族老認為他隻有女兒,沒有兒子,就把他的家產收歸族裏。


    隻剩下女孩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數月之前又病倒了,家裏頭一貧如洗,餓得幾乎要死。女孩去哭求,族裏也不肯拿出一點糧食接濟她們。


    無奈之下,女孩才偷了一隻母雞,要給母親補身體。


    案子不大,可是王用汲認為非常有代表性,立刻向內閣呈報,得到唐毅批示之後,王用汲立刻處理。


    女孩偷了一隻雞,雖屬偷竊行為,但是金額很小,且情有可原,並且得到了原諒,僅予以口頭批評教育。


    相反,家中的族老竊取財產在前,又私設公堂在後,拷打未成年人,損害身心,手段殘忍,行為惡劣。族老被判處十年徒刑,其餘參與者,分別三到五年不止,另外勒令他們立刻歸還被侵占的家產,還要承擔一切訴訟費用。


    結果出來,天下大嘩,整個大明都分成了兩派,有人力挺,認為這是司法的一大勝利,伸張正義,主持公道,並且應當作為判例,日後在分家析產,以及保護未成年人上,多有借鑒。


    反對的一派則認為這是以下犯上,而且涉及到財富繼承權的問題,妻子是外姓人,無權繼承財產……


    雙方口誅筆伐,鬧騰了好幾個月,最後內閣經過數次會議,最後拿出了方案,認為繼承權的優先次序是配偶、子女、父母、祖父母……並且日後處理案子,不光要看性質,還要看程度影響,決不允許私設公堂,決不允許任何長輩以勢壓人,欺淩後輩。


    顯然,內閣是堅決支持王用汲的。


    自從隆萬新政以來,這種新舊交鋒,就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雙方唇槍舌戰,殺得不亦樂乎。


    如今借著李成梁的事情,舊派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反撲,勢頭之猛,比起以往都要強無數倍。


    身在漩渦中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李如鬆都感到了徹骨寒冷,都說吐沫星子淹死人,一點不假,光是看那些報紙上,一個個聳動的標題,一篇篇殺氣騰騰的檄文,簡直要把他爹挫骨揚灰了不可。


    李如鬆深深吸口氣,也顧不上餓得痙攣的胃部,趕快到了相府,沒敢走大門,從後門進來,遞了二百元的門敬,沒敢說見唐毅,隻說求見二公子。


    等到平凡出來,李如鬆撲通就跪了下來。


    “二公子,救命啊!”


    平凡也認識李如鬆,這些年來,論起往相府送禮,首屈一指的是席慕雲,這位唐毅的好學生向來舍得花錢,珊瑚、玳瑁、貓眼、鑽石,什麽好送什麽。


    近年來,李成梁的勢頭更猛,甚至超過了席慕雲,他送貂皮、碩大的東珠、百年山參、還有外東北的黃金,數額之大,僅次於席慕雲。


    平凡收禮的次數多了,自然熟悉李如鬆。


    “可別給我行禮,趕快起來吧。”


    平凡拉著李如鬆進了府邸,李如鬆滿臉通紅,局促不安。


    “二公子,您可要救命啊,他們這是要弄死我爹啊!”


    平凡深吸口氣,“李兄,人家不單要弄死你爹,還想衝我爹下手呢!”


    “不會吧?”李如鬆瞪大了牛眼,他真的害怕了,這麽多年,就沒有能難住唐毅的事情,莫非他老人家都頂不住了?


    那自己爹會不會有麻煩啊?


    李如鬆越發惶恐,額頭上滿是汗水。


    “不用怕!”平凡突然笑道:“他們有張良計,咱們有過牆梯。”


    “元輔有主意了?”李如鬆驚喜交加道。


    平凡伸出手指晃了晃,臭屁道:“這點小事還用得著我爹,光是他徒弟就夠用了!”


    ……


    攻擊李成梁的勢頭越發猛烈,在許國等人的堅持之下,朝廷派遣了督查禦史,前往遼東,徹查李成梁的問題。


    不到一個月之間,就傳回了消息,拿出了更多的證據,李成梁一下子就成為全民公敵。大有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勢頭。


    李如鬆是心急如火,他甚至都覺得老爹是不是被唐毅給拋棄了,弄到了這個份上,還有翻盤的機會嗎?


    就在這個時候,都察院掌院鄒應龍上書,他認為李成梁的確罪大惡極,應該嚴懲不貸。同時李成梁侵占的田產,拿到手裏的森林,牧場,河穀,礦藏,都應該交還給女真各部,同時要向土蠻部賠禮道歉,賠償損失,以彰顯大明知錯能改,虛懷若穀的決心。


    同時還要暫停移民,防止雙方衝突,將遼東的數百萬移民遷回內地,放棄黑龍江以北的龐大國土,不要開墾金礦。


    至於冤死的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應當建祠祭祀,收拾建州部落人心。


    鄒應龍早年彈劾嚴嵩,名滿天下,他拿出了意見,好些保皇黨的還跟著起舞,一起嚷嚷著要嚴懲,可是再仔細看一遍,他們全都傻眼了。


    鄒應龍哪裏是彈劾李成梁啊,分明是替李成梁保駕護航。


    你們攻擊李成梁濫殺無辜,到處搶占土地,無惡不作,那好啊,不殺人,不要土地,還賠禮道歉,看你們願不願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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