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真好!


    唐毅也不假手於人,全都是一家人自己來,拾掇屋子,掃院子,除雜草,買菜,燒火,做飯,駕輕就熟……當年在小站的時候,唐毅多少有點裝蒜,這一次他是真正洗盡鉛華,就像是一個普通人一般,關上門過小日子。


    一家人湊在一起,安享天倫之樂,要是能一直這麽下去,或許也不錯……隻是唐毅剛回到太倉第二天,徐胖子就氣喘籲籲跑來了。


    在三年前,徐渭感到年紀大了,也厭倦了官場的生涯,就主動請辭,回到家中奉養老母,一年多之前,老太太安然離世,徐胖子一麵守孝,一麵籌辦了一座書院,招募學生,開山講學,倒也安然快樂。


    不過徐胖子一直掛心京城的唐毅,十年之約越來越近,萬曆一天比一天大了,皇帝要奪回權力,和文官集團之間的決戰不可避免。偏偏唐毅在這時候抽身離開。


    徐胖子想不明白,他的腦袋裏裝了什麽東西!


    規矩,規矩,有那麽重要嗎?


    你定下來的規矩,你自己遵守,可是人家未必遵守,皇帝天生就是規矩的破壞者,保皇黨手段齊出,唐毅卻死抱著規矩,作繭自縛,那不是變法,是找死!


    果不其然,唐毅還沒回到老家,就遭到了襲擊,徐胖子得到消息之後,險些昏倒。不過他又很快清醒過來,姓唐的沒有那麽容易被殺掉,否則他早就死多少次了。


    “去太倉!”


    “是。”學生方從哲擦著淚,急忙點頭,去安排馬車。等到徐渭出來一看,鼻子差點氣歪了,隻見車上擺了好多紙錢元寶,還有蠟燭貢香。


    幹嘛?要去上墳啊!


    徐渭滿臉怪異,方從哲隻當他傷心過度,還說道:“要不要弟子買一點紙人紙馬,一起送過去,可不能讓唐閣老在陰曹地府受委屈!”


    “呸!”


    徐渭大搖其頭,“笨蛋,你師父死了那家夥都不會死!”


    “什麽?”


    方從哲大驚失色,“師父,您是說唐閣老沒死?”


    “九成九吧,他可沒有那麽容易完蛋。”


    方從哲滿臉通紅,羞愧難當,連忙伸手去搬紙錢,要扔到地上。


    “別!”徐渭眼珠轉了轉,賊兮兮道:“帶著吧,回頭再多買一點,我正好去好好看看他,給他一個驚喜!”


    ……


    徐胖子輕車熟路,趕到了太倉唐家草堂的外麵,二話不說,蹲在地上,把紙人紙馬擺好,拿出火石,點燃了紙錢。


    火光躥起,徐胖子一邊燒紙,一邊放聲大哭,嘴裏念著招魂一篇,“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歸來兮!恐自遺賊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往恐危身些……與王趨夢兮,課後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唐毅正在院子裏清理雜草,聽到了殺豬一般的聲音,頓時臉色就變了,提著鋤頭從裏麵跑出來,果然看到徐胖子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哀嚎,過往的行人好多都湊了過來,好奇之下,不停張望,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唐毅看得頭皮發麻,厲聲大叫,“姓徐的,你恨我不死是吧!”


    見唐毅提著鋤頭殺過來,徐胖子一躍而起,動作矯健,和唐毅麵對麵,把唐毅更氣得暴跳如雷,這家夥一個眼淚都沒有,扯著嗓子幹嚎。


    “徐文長,你說吧,是要杉木的還是要紅鬆的,你要是不跑我給弄一副陰沉木的棺材!”唐毅切齒道。


    乖乖,這是要埋了我啊!


    徐胖子連連搖頭,一眼看到了王悅影,正端著一盆水過來,他連忙閃身,衝進了唐家大門,衝著王悅影連連躬身。


    “弟妹無恙吧,可把小兄嚇壞了。”


    “原來是青藤先生,老爺剛回來,您就過來了,快點屋裏請吧,我去泡茶。”


    王悅影十分優雅飄然而去,徐胖子緊緊跟著,唐毅滿肚子氣,也無可奈何,隻好到了客廳。不同於北方規規矩矩的四合院,唐家的草堂修得錯落有致,趣味盎然,牆上有一片爬山虎,院子裏都是葡萄架,清涼幽靜。


    蘭花,桂樹,芍藥,牡丹,暗香浮動,好,真是好地方!


    “唐行之,你就這麽放棄了嗎?”沒等唐毅發話,徐胖子搶先發難了,“你可真行啊,逃回了家裏,躲進了安樂窩,你就想不問世事,老死田園了?你太讓我失望了,也太讓大家夥失望了!簡直幼稚、天真、無能、廢物!”


    徐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不停數落著唐毅。


    唐毅滿臉怪異,“我說文長兄,你跑我門口大哭大鬧,又是燒紙錢,還成了我的不是了?”


    “當然了!”徐渭斷然道:“我哭得不是你唐毅,我哭的是隆慶新政,哭的是天下蒼生!我為了百姓而哭!行之,天下間還有你這麽不負責的人嗎?你以為十年之間,就能扭轉乾坤嗎?就能掃蕩皇權嗎?錯了,你大錯特錯了!我告訴你,千年皇權,早就深入人心,眼下朝廷之上,身居高位者,多半都是從嘉靖年間考出來的進士,每一個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讀,他們把忠孝仁義都念到了骨髓裏。豈是輕易能夠改變的?你在山東遇刺,前後兩天多,顧憲成才姍姍來遲,其餘的山東官員都袖手旁觀。你可知道為什麽?”


    沒等唐毅回答,徐胖子就自己大聲說道:“因為他們看到了你失勢了,他們堅信皇帝會重新奪回權力,他們寧可承受唐黨的報複,也不願意得罪皇帝。從這個角度來說,你的變法已經失敗了,你知道嗎?”


    徐渭的一番話,可謂是黃鍾大呂,震得唐毅七葷八素,貌似還挺有道理的……莫非自己堅持了多年的新政,竟然也是沙灘上的城堡,不堪一擊?


    “那文長兄以為,小弟該如何是好?”


    丫的,竟然被老子給唬住了!


    徐渭差點跳起來,強壓著激動道:“行之,還愣著幹什麽?趕快借著刺殺的事情,起義興兵,討伐殘忍暴虐的萬曆,把皇帝拉下馬。另立新君也好,你當皇帝也成。隻要再堅持二三十年,形成慣例,或許還能成功,不然這麽下去,變法隻會兵敗如山倒,一蹶不振,徹底玩完!”


    “真的要走到這一步嗎?”


    唐毅遲愣一下,神色帶著迷離,徐胖子繼續湊到近前,蠱惑道:“行之,真的隻有這一條路了,你可不能一再手軟啊,人家已經殺到了門口,刀鋒入骨了,再不奮起一擊,什麽都完了!不才徐某願意給你當馬前卒,咱們立刻起兵,大刀闊斧,殺進京城,就像鏟除李氏一夥,鏟除萬曆和他的保皇黨……”


    “停!”


    徐渭說的嘴角冒沫子,慷慨激昂。唐毅的腦袋卻清醒過來,差點讓徐胖子給忽悠了。


    “你丫的省省吧!”


    唐毅深吸口氣,“文長兄,這麽多年,我們都在不停揭露皇權的惡劣,宣揚虛君實相,到處傳播《明夷待訪錄》,這時候你鼓動我去當皇帝,難道要我自己打嘴巴,把臉抽得和你一樣?你沒有看出來,眼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鏟除了李氏一夥,還不夠,畢竟她是太後,不是真正的皇帝。隻要打敗了真正的皇帝,才能確立起文官集團的權威。不讓萬曆放手折騰,不讓天下百姓感到切膚之痛,又如何能讓君憲深入人心?我被刺殺,正好做文章的好機會,可是卻不能向你說的那麽做,你的主意隻會壞事!”


    徐渭被質問的連連後退,還不服氣道:“就算你說的正確,可是你就能保證有本事打敗萬曆?”


    “廢話!”


    唐毅沒好氣白了他一眼,“沒有金剛鑽兒,我敢攬瓷器活兒嗎?知道冰山嗎?”


    突然問了一句,徐渭眨眨眼,“好像聽過,據說極北或者極南,天氣寒冷,海麵上都有碩大無比的冰山,航行的船隻要小心哩!”


    “嗬嗬,老子的唐黨就像是冰山一樣,在海麵上看到的永遠隻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頭兒還在下麵呢!以為我下台了,就失去了權力,大錯特錯!相反,我退下來,才能隨意施展手段,不用承擔責任,首輔之位與我早就是羈絆,而非助力!我要教一教萬曆,陰謀是怎麽玩的!”


    徐胖子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巴,口水流了一地,這才是自己認識的唐毅啊!


    囂張跋扈,自信十足,單槍匹馬,挑戰海商大姓,平滅倭寇集團,戰嚴黨,滅老徐,連嘉靖都敢耍。


    這些年,他在高位上,收斂了太多,弄得自己都誤判了唐毅的本事。很顯然,萬曆已經激怒了唐毅,而且唐毅有沒有權位限製,可有好戲看了!


    徐渭忍不住歡呼雀躍,自從唐毅安然返回太倉的消息傳開,東南的所有人都被驚動了,上至文武官員,下至普通的心學弟子,販夫走卒,紛紛前來。唯有親近的人能夠進入草堂,其他人隻能在外麵看看,就心滿意足。


    唐毅沒有替自己要求什麽,隻說三百多名護衛為了他而死,必須給死難者的家屬一個交代,還他們一個公道。


    唐毅的話,就是命令,不到半個月時間,東南的督撫加起來,一共十五位一起聯名上書內閣。


    第一波攻勢,正式展開!(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要做首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史盡成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史盡成灰並收藏我要做首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