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曾經反複問過自己,儒家維護兩千年的大一統,教人學好,勸人向善,雖然難免瑕疵,但是全盤推翻,真的合適嗎?


    經過了多年的思索,終於有了答案,有些東西真的是分不清的。唯有全部推倒,然後才能大破大立。幾千年的教化下來,隻培養出了一群偽善的犬儒!


    什麽是犬儒,當他的利益沒有受到損失的時候,道貌岸然,義正詞嚴,滿口都是道理,就是儒!


    可是當利益受到了損失,就會瘋狂地撕咬,什麽道理都不講,變成了凶殘的狼犬!


    孔夫子的墳地受到衝擊,立刻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把內閣都給淹沒了。轉眼之間,陶大臨改弦更張,替孔家討回公道,拿回財產。頓時就碰觸到了一大群人的命根子。


    他們紛紛前往衙門,求見陶大臨,要請求收回成命。還要人說他們的田產和土地都是光明正大來的,朝廷要補償孔家,由財政部部開支就是了,不能動他們的財產!


    憋屈了許久的陶大臨終於露出了獠牙!


    財政部?


    開什麽玩笑,國家的錢都是收的稅,每一項預算都要交給議政大會審查,平白無故給孔家撥錢,能通過嗎?


    再說了,你們的土地田產光明正大,別人的就是偷來搶來的?


    孔家的土地在衙門裏都要登記,當年清丈田畝,是唐閣老力主還給百姓的。今天你們覺得孔家可憐,要補償孔家,替孔老夫子討回公道,就應該拿出實際行動,不能光是嘴上說說,那可不成!


    陶大臨把人趕走了,下手更狠了,不隻是曲阜,包括濟南,還有運河沿線,大片的土地交給孔家。


    衍聖公一脈,曆來是天下士人的表率,朝廷大舉歸還田產,大有推翻變法的態勢,於是一大群受到損失的士人大族都站了出來,紛紛看準機會,要求恢複祖產,主持公道。


    當然了,他們不會直接說要錢,那太俗氣了,他們隻說要尊奉道統,要以孔孟教化為先,要重建綱常……


    “我們絕對不能答應!”


    亓詩教麵對著一群山東士人,振臂疾呼,“我等幼讀孔孟,敬重的是聖人教化,學的是書中道理,而非孔家人!遍觀曆代王朝,周朝享國最久,不過傳了三十代君王。如今孔家一脈,已經超過了六十代。試問他們還有什麽資格代表孔聖人?他們的身上還剩下多少聖人血脈?彼時,金軍南下,衍聖公一脈隨同大宋皇帝南渡,自此之後,衍聖公分為南北二宗。曆經金元兩朝,北宗衍聖公本就不是正統,又屈膝投敵,趨炎附勢,將聖人的臉麵都丟光了。金朝人馬來了,就投降大金,偽齊得勢,他們又接受漢奸的奉贈,等到元朝大軍殺過來,不顧水深火熱的黎民,他們爭搶著投降獻媚!幾千年來,王朝更迭,不乏忠臣良將。”


    “蘇武牧羊十餘載,持節不改,張騫通西域,百死無悔!抗擊金兵,精忠的嶽大帥,輔佐幼主,身死不顧的文天祥!試問身為天下表率,孔家可有一人殉國,可有一人盡忠?綱常,他們也配稱綱常二字嗎?假如他們真是夫子後裔,早就該戰死報國,而非留在世上,欺壓良善,魚肉鄉裏!這麽多年,孔家做的惡事還少嗎?斑斑血淚,罄竹難書!朝廷沒有處死他們,已經是開了田地大恩。竟然不知羞恥,還想攪亂朝廷,暗殺德高望重的唐閣老,孔家是咎由自取,報應不爽!”


    亓詩教聲色俱厲,大聲痛陳,在短暫沉默之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久久不息。說得太好了,想要拿回我們的田產,門也沒有。


    經過迅速協商,大家一致同意,成立自救會,要保護家業田產。後來大家一商量,自救會還是不夠大氣,他們決定成立護法大會。宗旨就是捍衛新政,堅持隆萬變法,擁護唐閣老的規矩,堅決保護私有財產。


    他們成立之後,立刻卯足了勁頭兒,揭露孔家的真麵目,將北宗屈膝投敵的醜陋麵目揭露無疑。如此無恥的一群人,憑什麽代表孔聖人,可有一絲一毫的神聖嗎?


    原本一邊倒的輿論,在這一刻開始扭轉。本來還得意洋洋的保皇黨一看,頓時憤怒了,好不容易造起來的勢頭兒,就要認輸了嗎?


    休想!


    竟敢辱罵聖人,護法大會的這幫人甘心充當唐毅的走狗,可殺不可留!


    很快,尊奉孔聖人的一派也成立了保教會,後來又更名保國會。


    雙方針鋒相對,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護法大會占據了優勢。道理很簡單,他們是真正受到了利益損失,和那些為了虛幻的孔孟道統大聲呐喊的人不一樣,再有一聽說要歸還土地,恢複舊製,近些年崛起的殖民利益集團也不幹了。


    南北洋公司,一起跳了出來,南洋公司的席慕雲,一次就向護法大會資助了十萬元,北洋公司也拿出巨款,卯足了勁兒,報紙連篇累牘,甚至用買一送一的方式,擴大銷量,把消息傳遞給更多的人,掀起更大的風浪。


    顯然,這場爭鬥已經進入了真正的關鍵時刻,前麵那些你來我往都不算什麽,眼下才是真正的比拚內力,誰也不能退縮!


    “好厲害的唐毅啊!”


    張四維麵對著急轉直下的局勢,越發心力交瘁,他每天咳嗽不斷,痰中都是血絲,明亮的雙眼越發暗淡無光。


    為了能震懾唐黨,挽回敗局,他連孔夫子的墳都給挖了,本以為唐毅會適可而止,知難而退,畢竟他怎麽推演,也想不出破局的辦法。


    他沒有,可是唐毅竟然有!


    這家夥居然用盡反新政的極端作法,激起了更大的民怨,自己反對自己,你丫的真夠無恥的!


    別人不知道,張四維能不清楚嗎!


    陶大臨是什麽人,唐毅的同科好友,就差穿一條褲子了。這家夥能真心擁護孔孟之道?要優待孔家?


    騙鬼去吧!


    可這位偏偏就做了,而且還幾次下令,抓捕護法大會的核心成員,又是喊打,又是喊殺。各地的報紙都認為陶大臨背叛了唐黨,成了保皇黨的人,還是頭號幹將。


    在無數的口水聲中,陶大臨不堪壓力,掛冠而去。


    就在臨走的時候,濟南的大牢還發生了一場火災,十幾位護法大會的成員差點燒死,幸好牢頭良心發現,把他們救了出來。


    憤怒的人群追打陶大臨的馬隊,陶閣老險些丟了性命。


    陶大臨辭官的同時,陸光祖也上表請求致仕。


    一下子兩位閣老離開了中樞,大明朝堂,出現了十二級的地震,誰都知道,他們的離開不意味著混亂結束,相反,以護法大會為核心,他們向國民議政大會的資政提出請求,要求製定法令,明文限製皇權,保護財產,反對兼並土地……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啊!”


    唐毅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他主持新政十幾年,最想通過的就是一部明文法典,真正把皇權置於法律之下。他也讓徐渭等人著手準備過,但是後來唐毅發現,他根本推動不了。


    畢竟他當初廢了李氏,再弄出什麽花樣,人家隻會說他趕盡殺絕,是存了私心,故意針對萬曆,欺淩弱小,無所不用其極。


    立意雖好,可是身份不恰當,也是枉然。


    隻有等到退下來,才能想方設法促成此事。想不到,機會來的竟然這麽快,又如此突然,弄得唐毅都有些措手不及。


    計劃要改變了。


    唐毅無奈對著徐胖子抱怨道,徐渭嘿嘿一笑,“哪有那麽多按部就班的事情,我看這樣更好。隻要提出製定法律,萬曆就不得不親自參戰,隻要他從神台上下來,就是身死之時!”


    “哪有那麽容易!”唐毅的話明顯底氣不足,實際上萬曆隻要親自介入,離著倒黴也就不遠了。


    ……


    “終於圖窮匕見了!”


    萬曆年輕的麵龐上,露出了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深沉和狠辣。


    難怪之前要死死抓著刺殺的案子不放,敢情隻要把朕逼到牆角上,通過法令,架空朕的權力。


    唐毅啊唐毅,你欺淩了朕十年還不夠!還想永永遠遠欺負朕,把朕當成一個傀儡皇帝,你也配!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唯有亮劍,唯有血戰!


    萬曆氣勢衝天,戰意昂然。


    下定了決心,要想一拚,就要先厲兵秣馬,眼下內閣空餘了兩個位置,必須立刻補齊。


    萬曆把王家屏找了過來,這些日子王家屏也裝不下去了,不過好在內閣大學士隻要不犯錯,有任期保證,不會被輕易拿下。


    “王閣老,你推薦誰入閣?”


    “陛下,眼下論起資曆,最合適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吏部左侍郎張位,還有一位就是教育部尚書陳於陛。”


    萬曆一愣神,“陳於陛?他不是陳以勤的兒子嗎?朕聽說陳以勤和唐毅是一黨,他的兒子可靠嗎?”


    王家屏沒有任何猶豫,急忙說道:“陛下,陳以勤雖然和唐毅有私交,但是兩個人理念不同,陳以勤在隆慶五年就已經辭官。”言下之意,他可沒有跟著唐毅害李氏。


    “陳於陛酷似乃父,是敦厚長者,忠心不二!”


    王家屏推薦這兩位的時候,心裏頭滴血,若非晉黨人才凋零殆盡,何至於把陳於陛推出來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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