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很喜歡讀世宗實錄,他覺得自己和爺爺嘉靖太像了,都是衝齡繼位,嘉靖要麵對強大的元老集團,自己的處境更要險惡萬分。


    從嘉靖身上,或許能找到破局製勝的關鍵,嘉靖說起來,也不是真的多厲害,他隻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軸!無論大臣們怎麽花言巧語,他都不相信,也根本不在乎。其次就是狠,敢於亮劍,左順門一口氣打了幾百人,打完就完了,天下就太平了。


    四十五年,漫長的嘉靖朝,哪怕鬧得天翻地覆,江山都要完了,隻要把罪責推給了嚴嵩,就萬事大吉,沒人敢質疑皇帝。


    後來海瑞不識趣,跳了出來,上了治安疏。但是等到嘉靖遺詔頒布,皇家的威儀又恢複了,百姓們依舊沉浸在期盼有個好皇帝的夢想中。


    萬曆總結經驗,隻有一條,那就是皇權神授,皇帝除了生老病死之外,就是活在人間的神,隨心所欲,無所顧忌。


    幾千年的帝王傳承,就是他最好的保護傘。隻有唐毅一夥,喪心病狂,妄圖架空皇帝,內閣攬權,居心叵測,天下的忠臣孝子是看不下去的,隻要朕能強硬起來,痛下殺手,就會四方響應。


    祖父能趕走楊廷和,自己也能戰敗唐毅!


    置身事外,萬曆的想法無疑是幼稚的,可他就是這麽想的,說起來諷刺,保皇黨在其中立了很大的功勞。他們為了取代唐毅,夜以繼日,不斷告訴萬曆,你是口含天憲,金口玉言的大明之主,天下被唐毅折騰得不像樣子,百姓們都盼著皇帝親政,主持大局呢!


    人都喜歡聽對自己有利的話,萬曆的偏頗,加上保皇黨的灌輸,讓萬曆越發自大,唯我獨尊。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認為殺了一個王家屏,就能把自己洗刷幹淨,喚起臣民百姓的忠心。


    萬曆還在暗自豎起大拇指,覺得自己太高明了,把罪責推給了王家屏,就好像當年祖父讓嚴嵩當五穀輪回之處一樣。那些無知的百姓還會跪拜在自己的腳下,盼著皇帝的雨露恩澤。


    大勢在手,唐毅就不得不北上議和,到時候幹掉唐毅,恢複皇帝權威有望……多麽高明的算計,多麽厲害的一盤棋,天下都在朕的掌控之中,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萬曆還沉浸在自我催眠之中。


    申時行等人被救走的消息就傳來了,廠督張誠的臉一下子就綠了。


    開什麽玩笑啊,西苑是重兵把守之地,竟然有人把申時行等人給救走了,要是他們願意,是不是還能衝進紫禁城,把皇帝也給順走啊?


    張誠真怕萬曆發作,可是這麽大的事情,又不能瞞著。


    他隻好吞吞吐吐,用最委婉的語氣告訴了萬曆。


    “皇爺,奴婢已經安排了追擊人馬,申時行跑不了的,一定把他抓回來,砍了腦袋……”張誠又蹦又跳,義憤填膺,賣力表演。


    他沒有注意到,在知道申時行逃走的時候,萬曆的眼睛瞬間失去了光彩。


    剛剛還在自鳴得意,一下子就把他打回原形。


    能從京城把人帶走,絕不僅僅是唐黨實力龐大那麽簡單,萬曆雖然狂妄,但卻不傻,沒有內應,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


    換句話說,京城裏都出了叛徒,他還能相信誰?誰還是可信的?


    萬曆瘋狂呐喊,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十分孤單,冷冷清清,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一直篤信的皇帝權威,這這一刻,似乎也沒有那麽管用……萬曆陷入了強烈的懷疑否定當中。


    本就偏激,加上壓力、恐懼、憤怒……所有負麵情緒,撕扯著萬曆,讓他陷入了癲狂。


    “有人背叛了朕!”他沙啞著聲音道:“亂臣賊子,他們以為朕完蛋了,就放走了申時行,想向唐毅討好了!妄想,朕才是天下之主,隻有朕才能決定生死,誰也不行!”


    伸長了脖子,青筋繃緊,似乎下一秒血管就會斷裂,流出通紅的液體。萬曆五官猙獰,看得人毛骨悚然。


    “抓,給朕把人都抓起來!”


    張誠滿臉惶恐,“奴婢已經讓人去追申時行了,肯定能抓……”


    “誰讓你抓他了!”萬曆探身,幾乎和張誠臉對臉,嚇得張誠不停往後縮。


    “朕最恨的就是叛徒,張伴伴,你沒有勾結唐毅的人吧?”


    “沒,絕對沒有!”張誠哪敢遲疑,萬曆都要吃人了。


    “好,看起來朕隻有相信你們了,至於文官嗎?都該殺!”


    謔!


    張誠嚇得匍匐在地,渾身冒冷汗,也不敢搭言。萬曆太嚇人了,跟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看得人不寒而栗。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怎麽會成了這個樣子?哪怕是身邊的人,都無法理解萬曆腦子想的什麽。


    這不,萬曆又給張誠一道難題。


    “去,替朕把楊俊民給抓起來。”


    “啊!”張誠嚇得差點癱了,楊俊民可是楊博之子,如今的兵部尚書,位高權重,擔負著京城防衛之責,把他抓了,京城還讓誰去守啊!


    “皇爺,這……”


    剛想說兩句,萬曆一瞪眼睛,張誠嚇得連忙閉嘴。


    可是他直豎豎跪著,一動不動,顯然不願意接旨意。萬曆看在眼裏,這個氣啊!真想下旨,把他也給宰了。但是殺了張誠,剛建立的東廠就廢了,還有誰替自己抓人,殺人?


    萬曆強忍著憤怒,耐心道:“張伴伴,王家屏辜負朕的厚望,把江山弄得亂七八糟,四方亂賊並起,國勢危若累卵。朕殺了他,沒有什麽錯,一點錯都沒有!”萬曆固執地說道:“朕的苦心,那些外臣沒法明白,他們不但不理解朕,還勾結唐毅,把申時行等人救出去,簡直是可殺不可留!”


    “楊俊民和王家屏是同鄉,他怨恨朕,出賣朕,不把他殺了,等到唐毅的人馬來了,他就會把朕交給亂賊處置。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朕不能等了,一刻都不能等了,張伴伴,你聽明白了吧?”


    萬曆抓著張誠的肩頭,格外用力,像是神經病一樣,用力搖著。


    張誠疼得齜牙咧嘴,心裏頭也在流血。他曾經就是東宮的太監,伺候著萬曆長大,後來唐毅裁撤所有宦官,張誠也被趕出了京城。


    十年之間,他每時每刻,都在念叨著萬曆,希望回到皇帝身邊,重新過作威作福的日子。


    美夢成真了,張誠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興奮。


    都說隆慶是個糊塗皇帝,但是在大事情上麵,隆慶幾乎從來沒有錯過,信重帝師,驅逐徐階,支持變法……甚至在托孤的事情上,李氏能尊重高拱,留下唐高兩位顧命,也不至於鬧得太天下大亂。


    相比之下,萬曆處處精明強幹,銳氣十足。結果真正遇到了關鍵的大事,他沒有做對一樣。


    事到如今,內憂外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結果還天真地推給王家屏,甚至把他給殺了,現在又想動楊俊民。


    是不是嫌身邊的親信多了?想把所有人都給殺光了?


    這麽下去,也不用唐毅動手,自己就能把自己整死!


    張誠是真想好好勸誡萬曆兩句,可是皇帝陛下已經走火入魔,根本聽不進去。


    “張伴伴,你也不聽朕的話了?”萬曆提高了八度,張誠一激靈,他發現萬曆的臉上罩著一層霜,自己敢反對,隻怕馬上要挨刀的就是自己。


    “奴婢遵旨!”


    張誠領旨去抓人,不過他多了一個心眼,並沒有立刻動手,而是遲疑了半個時辰,才把人馬派出去。


    果不其然,等到他的人馬到了楊府,楊俊民早就消失不見,隻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府邸,還有一群不知道怎麽回事的家丁仆人。


    “唉!”


    張誠狠狠一跺腳,隻好返回宮中。


    “老奴無能,沒能抓到楊俊民,老奴有罪。”


    張誠磕頭砰地,匍匐在地上,他看不到,萬曆的眼中閃過一絲凶狠的光,他站起身,突然笑道:“張伴伴,楊俊民也不是尋常人物,他的本事大著呢,你抓不到他,再正常不過了。”萬曆湊到了張誠的近前,突然臉色一變,怒斥道:“狗奴才,朕不怪你抓不到人,朕怪你不盡心竭力去辦事,是你放走了楊俊民!”


    “啊!”


    張誠的臉頓時就綠了,正在這時,一個叫韓賚的璫頭從外麵跑了進來,他雙膝跪在了萬曆的麵前。


    “啟稟皇爺,張誠得到了旨意後,竟然拖延了半個時辰,才致使楊俊民脫逃,奴婢親眼所見,絕沒有絲毫的差錯。”


    萬曆點點頭,“好啊,連朕身邊的人都背叛了朕,真是對得起朕!”


    這時候張誠也豁出去了,哭訴道:“陛下,老奴實在是不想看到楊少保被抓。他要是也死了,軍中上下,都要嘩變,京城就保不住了。老奴的一顆心,都在陛下手上啊!”


    韓賚他看在眼裏,心中冷笑,急忙跪爬了半步。


    “皇爺,楊俊民跑了,他知道京城的一切防衛消息,要是跑到了唐毅那邊,一時三刻,京城就會被打破。張誠包庇楊俊民,罪不容誅,懇請皇爺立刻下旨。”


    萬曆聽到京城防務的時候,嚇得一哆嗦,臉立刻白了。


    “韓賚,要怎麽處置張誠?”


    “一個奴婢,竟然不聽從主人的話,就好像鷹不能抓獵物,該殺!”


    “既然如此,那就殺吧!”萬曆無精打采道,京城防衛圖都走漏了,他還有回天之術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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