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剛剛問出聲,屋簷下就有人低聲笑著接過話道:“他師傅就是我!”


    抬眼看時,正是秦遙長身玉立,含笑望著她。


    幾月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些,臉色倒是不壞,一身淡紫繡仙鶴瑞草暗紋的道袍,硬是讓他穿出了清貴倜儻的氣度,墨青貂絨隨意披在身上,麵龐卻似乎仍在絲絲冒著熱意。


    “七哥!!”


    小古歡呼一聲,迎上前去,緊緊握住了秦遙的雙手,感受到他溫暖細膩的掌心溫度,唇角的笑容更加明燦嬌妍,幾乎讓旁邊那引路的少年看得目不轉睛了!


    秦遙輕輕在他頭上鑿了個暴栗,笑著向小古介紹道:“這個猴崽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做六指。”


    好古怪的名字,小古不禁看向他手掌,果然在他右手小指末端,有一個不明顯的紫紅色疙瘩,不仔細看根本發覺不了。


    “這小子膽大又死心眼,自己割的――我們梨園行的規矩,是不能用缺指、殘肢之人的,他為了學戲,自己咬著裹了麻藥的白布,硬生生用菜刀割下來的。”


    秦遙說話之間,已經把小古帶進內室之中,見六指出去泡茶,又輕歎著加了一句,“他們家原本是鄉下小地主,二叔有個女兒嫁給了齊泰的弟子,這就連累上了‘瓜蔓抄’,原本隻要罰沒一人為奴,他家中還有幾個姐妹沒嫁人,他就自願被賣成了戲子。”


    小古聽了也隻有苦笑。低聲道:“我們是受了至親骨肉的牽累,攤上了沒辦法,他這純屬是被連累的。‘瓜蔓抄“?!也難為那些官員想出這麽惡毒的名頭來。”


    秦遙見她雖然精神還好,但臉色蒼白略見疲憊,眼底甚至帶出一種鬱色悲意來,於是追問道:“你剛從北丘衛回來。這次金蘭秘會沒什麽要緊的就先告假。為何要匆匆前來呢?”


    小古被他這一問觸動衷腸,抬頭看向秦遙,眼角竟是隱隱有淚光閃爍――


    “七哥,這一次……你險些就見不著我了!”


    她並沒有哭出聲,嗓音卻是微帶哽咽,頓時讓秦遙心中一驚,連忙道:“出了什麽事?”


    小古睜大了眼望著他。幽黑雙眸之中閃過悲憤光芒,“大哥他利用我們作為誘餌,想用炸藥殺死紀綱……”


    隨著她娓娓而述,秦遙的臉色越發沉重難看。


    下一刻,隻聽砰的一聲清脆響聲,他手中的茶盅被狠拍在桌上,碎成了幾瓣!


    *****


    夜近一更三刻。嶽香樓的各處角落都漸漸歸於平靜。而主樓三層之上卻是燈火通明,笑語喧然。


    今日在此請客的主家是戶部尚書夏原吉,大約請了五六位客人,他生性寬厚親切,從不擺上官架子,因此來的既有他的心腹副手。還有新近官複原職的左都禦史劉觀,以及最近炙手可熱的皇帝近臣沈源。


    幾位大人的車駕從人都不算煊赫。但加起來也有二三十人,門外街道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喧鬧了。


    這幾位大人都有特製的行牌,區區宵禁當然不在話下,就連巡街的五城兵馬司也不想惹怒他們,於是遠遠的避開了。


    就在這平常的喧嘩走動間,沒有人注意到,嶽香樓的二樓一個房間外的窗台上,被人放上了一盆蘭花。


    房中幽暗無燈,卻有人已經到了,正在黑暗之中靜靜傾聽著樓上的鑼鼓喧天。


    他坐在上首的矮榻上,麵前卻垂落一道黑絹紗帳,顯得神秘而詭異。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他犀利而明亮的目光看向門口,而那裏,卻站著一個周身縞素,宛如梨花般素潔的少女。


    “是小十二?你來得真早。”


    黑絹紗帳後的神秘人低聲笑道,嗓音熟稔而親近。


    “大哥每次都來的很早……”


    小古的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冰刃乍破的鋒利冷銳――


    “每一次,比我們中的任何一人都要來得早……”


    她的腳步邁入,在木板上發出輕輕聲響,隨之而來的夜風卻是冷意透骨、狂舞亂飆之下,吹得紗帳飄搖不定――


    “大家都隻能見到你端坐在帷幕之後,從來沒有人……能看到你的真實麵貌。”


    小古的嗓音仍然很輕,紗帳之後的‘大哥’,卻敏銳的聽出了她聲音中蘊含的風雷之勢。


    那是金斷玉碎的決然!


    他突然笑了,暗夜中聽來,清清冷冷的男子嗓音,顯得儒雅而可親,卻又威儀自生――


    “十二妹你提早到來,就是想看我的真麵目?”


    回答他的,是斜刺而來的雪亮青鋒,刷的一聲劃破紗帳,直點他的要害!


    嗤啦一聲,紗帳豁出一個大口,劍鋒就透過這缺口刺入,直接架在‘大哥’的脖子上。


    “托大哥的福,我險些回不來了……那般驚天動地的爆炸,真是好心機,好書段!”


    小古幽冷的笑聲回蕩在房間裏,下一瞬,她的劍尖刺入,頓時有鮮血滴答落地――


    “我原以為,你是為了救出那些受盡淩辱的女人們,沒想到,你居然把所有人都當做了可以利用的棋子――事到如今,大哥你還有什麽解釋?!”


    102


    少女的悲憤化為泣血控訴,宛如冰泉破封崩裂,直逼而去。


    低沉的嗓音回響在這幽暗內室,混合著著肆意吹入的呼嘯狂風,整個房間都好似沉浸在一種單調而不安的嗡嗡聲之中。


    “解釋?”


    對方似乎笑了一聲,態度居然從容不迫,“你需要什麽樣的解釋?”


    小古緊握手中長劍――這是她從秦遙的房間拿走的。用力之深,連劍柄都幾乎要陷入手掌之中,“你原本的計劃,就是把紀綱引入爆炸圈,而讓他心動的誘餌,就是金蘭會要營救的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都是與我們境遇相似的苦命人。有些年紀甚至可以做我的姨母姑姑了,剩下的也都如同我姐妹手足――而你,卻把她們當成了腳底泥任意利用糟踐!她們的命,在你眼裏到底能值多少呢?”


    “十二妹,我看你對我誤會很深!“


    似笑似諷的聲音回應她,“就憑著這一腔熱血,就來找我要個說法……十二妹。我原以為你頭腦清醒聰明睿智,卻沒想到,你也有這麽愚蠢的時候!”


    他的嗓音一振,卻是滿染嚴肅冷峻――


    “她們不僅是你的親人手足,也是我的!!你以為每個男人都會像迂腐的老五一樣,恨不得自己的母親姊妹都自盡全節?!我跟你一樣,翹首期盼著她們能好好的活著回來!”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是非常激越。聽在小古心中宛如驚雷一般,她雙眉一軒,琉璃般的眸子冷笑著瞪向他。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紅箋是誰的人?你給袁五公子的信上又寫了什麽?我的火藥為什麽會莫名失蹤,又為什麽會埋在平寧坊的地下?又是誰指使紅箋喪心病狂的殺人引爆!這些問題,倒要勞駕‘大哥’您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小古說完,卻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幹啞。她咳嗽著,胸中的一股鬱恨卻越發深了。


    房中一片昏暗寂靜。隻有鮮血落地的聲音清晰無比,


    “紅箋是我的人。袁五的信是我寫的,引出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是我最終的目的,平寧坊的大爆炸也都是我授意紅箋做的。這些,你都沒說錯。”


    大哥站在破了個口子的紗帳後,態度鎮定自若,仍能平靜的侃侃而談,“這些都是我做的,沒什麽不敢承認的。”


    “但是我做這些,目的是為什麽,十二妹你應該心知肚明!”


    他話鋒一轉,語氣從方才的溫文爾雅轉為尖銳殘酷,“紀綱是什麽人,是皇帝最大、最得力的鷹犬,也是一直追著我們金蘭會蛛絲馬跡的人!他若是一死,錦衣衛群龍無首再也不複往日的犀利,也等於斷了朱棣那狗皇帝的一條臂膀!”


    “十二妹你自己來說,取下紀綱的性命,讓錦衣衛癱瘓混亂,是不是一件最有價值的事?”


    “當然是!”


    小古毫不猶豫的回答,卻也立刻轉折,“你若是用其他手段做到,我對你必定心悅誠服,可你犧牲自己人和手無寸鐵的女人,這種手段簡直是卑劣無恥!”


    “你以為用正人君子的手段就能達到目的嗎?”


    ‘大哥’突然長笑出聲,嗓音清越而動聽,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魔魅之力,讓人想自仔細傾聽,“我們的父執長輩倒是一個比一個正人君子:方孝孺、鐵玄,哪個不是風骨錚錚君子楷模,結果他們害了一大群親戚故舊,自己視死如歸的去了黃泉,狗皇帝朱棣的皇位卻是安如磐石,不見半點動搖――你覺得這種正人君子有半點用處嗎?”


    大哥的嗓音越發低了,樓上的鑼鼓樂點也越發喧鬧高昂,但他的嗓音卻似乎有魔力,穿透這堂會前奏的熱鬧,直刺小古的耳畔――


    “在這個世上,要想製裁那紂桀之君,禽獸狗官,隻有手段比他們更無恥,更惡毒,更下作,這樣才能贏過他們!”


    小古聽得心神搖移,但她心中卻仍堅持一點,近乎固執,“你自己要用什麽手段那隨你願意,可你沒資格拿其他人的命來交換――那不是別的,是活生生的人命,一旦出事再也無法重來的人命!”


    “人命矜貴,不可輕忽,這是家父經常教導我的,我也時刻銘記在心――但人命再貴重,也隻是代表著價值更重、更多而已。”


    “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有其價值,兩端的比重,在每個人心目中的秤杆上一量,就立刻一清二楚。對我來說,如果能除掉紀綱,引起錦衣衛內亂,即使是犧牲這些女人,犧牲你,甚至犧牲我的良知,也是值得的。”


    大哥輕笑一聲,突然抬起頭來,凝視著紗帳另一端小古閃著火光的黑眸,“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不會後悔,也永遠不會愧疚。你和那些女人,要恨要怨,就衝著我來吧。”


    這個人!這個人……簡直是瘋子!!


    不可饒恕!!!


    小古劇烈的喘息著,眼中的怒火因為這一番言論而更加熾亮。


    在進入這個房間之前,她曾經猜想過大哥可能會巧舌如簧來解釋,他可能會激烈的矢口否認,甚至可能軟語央求她不要聲張,但這樣的反應,卻是讓她的憤怒漲到了最高卻無處發泄!


    “你……”


    她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對於這樣心如鐵石的一個男人,世上所有的律法、道德、良知、感情,都已經不起作用了!


    他剩下的,隻有心中那一杆秤,可以把世上萬物包括他自己都拿來稱量、交換、犧牲。


    小古閉上了眼,心頭突然湧上了一陣強烈的悲哀和無力感。


    樓上的鑼鼓已經停下,胡琴如泣如訴,喑啞哀婉,那般纏綿悱惻的前奏,在她耳邊回蕩……小古的心頭亂糟糟的,她茫然的透過破了一道口子的紗帳,先要看清大哥臉上的神情。


    然而一切的徒勞,都敗給了黑暗。


    無邊的黑暗。


    胡琴突然一頓,青衣花旦便羞澀歡喜的開了腔――竟然是王寶釧繡樓招親!


    樓上那對男女,正在演著青年男女一見傾心的戀慕羞澀,而樓下這對峙的兩人,卻是目光炯炯,各懷心思。


    ‘大哥’的目光隔著紗帳凝視著小古,那光芒幽邃而複雜,卻是比任何人都要閃亮――突然他伸出了手一握,小古的長劍竟然被人製住了。


    “女人不該這麽舞刀弄槍的。放下吧……”


    小古想要掙脫,卻被他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紗帳另一端,她想要放手,卻發覺整個人都身不由己――


    下一刻,整個暗室突然亮起了燭火!


    “該放手的人,是大哥你才對!”


    有人站在窗台上,突然出生說道。


    “嗯?”


    大哥驚愕一聲,正要回頭看,卻被一支鐵槍橫掃而入,不得已,放開手中控製的小古。


    “是你,老七!”


    “七哥!!”


    他和小古不約而同的喊出了聲,隻是前者是驚訝,後者是喜悅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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