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竟然要親自衝回救人,眾人連忙阻止,朱棣也感覺自己年老體力不如從前,但看著衝天火舌,想起被壓在牆下生死未卜的愛孫,頓時心亂如麻。


    “還是微臣再跑一趟吧。”


    廣晟請纓說道,眾人一時愕然看著他。


    此時大火熊熊,飛焰橫天蔽地,整座後衙都被燃燒成火柱一般,要衝進去救人,多半是毫無希望還要丟了性命的。


    “隻要臣有一口氣在,必定安然帶回太孫殿下。”


    廣晟毅然說道,朱棣早就知道他身手卓絕,聞言心中也是一鬆,頓時臉色稍霽,“讓幾個侍衛跟你一起去吧。”


    “隻要一人足矣,火場之中人多了反而難以協同。”


    廣晟說完,拿起侍衛準備的棉被布帛等物纏在身上,又用水將全身一層層淋透,口鼻處也蒙了塊濕巾,又換了厚底長靴,,目光凝視原先花廳所在的大概處所,隨即大喝一聲疾衝而去。


    眾人隻見他的身影瞬間被火海環繞吞沒,不禁發出一聲驚呼,但那身影實在太快,瞬息之間就深入內中看不真切。


    “皇爺,這位小沈大人身手上佳,必定能順利救回太孫殿下。”


    身邊剩下的宦官張銘恩低聲說道,朱棣點了點頭神色冰冷漠然,一顆心卻是懸到了半空中——


    瞻基、瞻基他萬萬不能出事!!


    他粗糲的手掌攥在一起,隻歲月無情,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縱馬揚鞭,遠征蒙古的英武燕王!


    真是老了,若是年輕二十歲,定然能親自救出瞻基,又何需在此提心吊膽?


    朱棣心中泛起苦澀——這位強大冷酷,好似無所不能的九五至尊,此時跟普通百姓家的年邁祖父一樣,隻是純然一顆擔心愛孫的心!


    正在這時外圈人聲鼎沸。大理寺卿帶著一眾差役氣喘籲籲前來救駕。


    朱棣陰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好似要擇人而噬,讓陳洽冷汗直冒卻又不明所以。


    這是個必殺之局,手段狠辣,消息準確——朱棣想到自己不過是隨興夜訪,卻立刻被人察知,竟然準備用火炮來弑君!


    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


    是大理寺,還是宮裏的某些人?


    朱棣陰冷暴戾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掠而過——火光衝破黎明,照出很多人驚懼不安的焦黃麵色,唯有站在陳洽身後的那藍衣書生從容淡定。風華雋秀皎如明月。


    是叫薛語吧?


    如此處變不亂、怡然不懼。倒是頗有讀書人的風骨……朱棣對他的印象很是不錯。但此時朱瞻基生死未卜,他也沒心思喚人來多問。


    景語看著永樂皇帝那般陰沉的臉色,耳畔聽到大明的皇太孫陷落在火場,心中快意簡直讓他想大笑出聲——報應。真是報應!


    這種複仇的狂喜隻是在心中一閃而過,隨即他卻恢複了冷靜——是誰在遠處放炮轟擊大理寺?是誰如此大的手筆,來謀刺皇帝?


    絕對不是他主持下的金蘭會所為,那是元蒙間諜?是白蓮教來京城活動?還是……


    滿心狐疑充斥他的心中,任憑他智珠在握,滿腹心機,卻也是漫無頭緒。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間,突然聽見靠近火場那端傳來喧嘩歡呼聲——


    “出來了!救出來了!”


    景語心頭一震,抬眼看時。之間漫天火焰撲騰升高,火堆之中跑出一道身影,臃腫圍繞的防護布帛上水汽已經被蒸幹,正在熊熊燃燒,整個人好似被點燃的蠟燭一般!


    那人卻不顧身上疼痛。背上仍然負著一人!


    “是小沈大人和太孫殿下!”


    侍衛們趕緊衝過去用水和衣服撲滅他身上的火苗,廣晟一張臉被熏得烏黑,身上也有多處灼傷,到了此時渾身力氣一懈,頓時撲倒在地。


    有人連忙將他背上的太孫解下,這才發現太孫已經被煙熏得半昏迷了,呼吸微弱不穩,頓時又是一陣急救。


    朱棣大步上前接過愛孫,見他麵色慘白神情委頓,立刻大喊,“禦醫,禦醫呢!”


    有機靈的早一溜煙去把大理寺內值守的大夫請來了,這大夫隻是負責犯人的,醫術不算多麽精通,但此時也幹鴨上架了,吩咐眾人散開不要擋住太孫呼吸,又給他灌了些醒腦湯藥又用艾草熏了,朱瞻基打了噴嚏,終於醒了過來。


    “太孫殿下安然無恙!”


    這一嗓子喊得好,朱棣歡喜得連雙手都發抖,高聲道:“賞,都賞!”


    此時隨侍在旁的張銘恩慣會察言觀色,低聲笑道:“小沈大人也被燒得厲害,奴婢過去看看,也給他上些藥。”


    朱棣此時也恢複了冷靜,聞言倒是顯得和藹可親多了,“你去吧,讓大夫有什麽好藥先拿出來用,禦醫那邊也快去催催。”


    頓了一下,又道:“熬好了藥就扶他過來,給朕瞧瞧。”


    他隨即也不嫌中庭泥地汙濁,居然席地而坐,守在朱瞻基身旁,見他嘴唇幹裂,微微開闔卻是嗓音嘶啞,不由的心中一痛,低下頭俯身道:“你要什麽,阿爺都答應你!”


    “阿爺,我阿爹他,必定與此事無關……”


    朱瞻基聲如蚊吶,卻仍堅持說道:“方才沈大人也說了,這是紀綱跟金蘭會的陰謀,阿爹是冤枉的。”


    他嘶聲咳嗽,整個胸膛都起伏不定,好似風箱在拉動的聲音,朱棣心頭一軟,連忙阻止他說話,“別說話,禦醫快來了,讓他看看你的喉嚨。”


    朱瞻基看著祖父焦急關切的神情,眼中倒映的麵龐,仍是如往常那樣威嚴慈愛,卻分明看到他耳畔的銀發。


    祖父,真的老了……


    而某些人,真的已經迫不及待。


    這些人裏,有他的叔父,也許,還有他的父親。


    但此時此刻,他必須替父親說話——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沈廣晟說得對,即使祖父再怎麽寵愛他,若是太子不在,連太孫這個稱呼,都隻是一種笑話。


    “金蘭會的逆賊,用火炮這麽轟擊,是想讓我和祖父都葬身火海,父親素來仁孝慈愛,絕不會如此心狠手辣……”


    他費力翻過身來,湊在朱棣耳邊低聲道:“您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我也是他的嫡長子,他哪裏舍得如此?”


    他本意是為了說服朱棣,太子無辜是遭人陷害,但朱棣心中卻有另一種複雜而深沉的秘密,聽到他如此說,反而悚然一驚——


    嫡長子!


    若是瞻基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嫡長子的位置,就是他三弟朱瞻墉的了!


    莫非,高熾這個逆子,是想一石二鳥,既讓朕這把老骨頭歸天,又順利讓瞻墉代替瞻基——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但疑忌的種子卻越發在他心中生了根!


    他從來就沒喜歡過朱高熾,這個嫡長子,不僅體態癡肥,挽不動弓騎不了馬,還喜歡擺出禮賢下士的態度,跟滿朝文臣打得火熱——從那時起,他就覺得這個兒子,虛偽而危險!


    他也許,早就知道了“那件事”……


    他心中湧起對太子朱高熾深深的厭憎,但看到朱瞻基孺慕企盼的眼神,卻又心中一軟,一種酸楚混著苦澀泛上心頭。


    瞻基他,如此竭力的為父親說話辯解,他又怎忍心讓他痛苦失望?


    這大概就是民間所說的,打老鼠卻又怕砸碎玉瓶吧!


    “你好好養傷,別東想西想了……”


    朱棣咬著牙,勉強道:“朕知道太子的清白,不會被小人構陷離間的。”


    他不願再看到朱瞻基驚喜和欣慰的表情,轉頭去看別處,正好有人扶了廣晟過來,他雖然遍體鱗傷敷了藥膏,但雙目湛然有神,正要掙紮著行禮,朱棣竟然親手扶了他起來,隨即不等他反應過來,竟然親手扯下身上長氅,披在了他身上。


    “今日多虧有你,我祖孫才逃了兩條命!”


    這話就說得太重了,廣晟連忙拜倒,“聖天子有百神護佑,微臣不敢居功。”


    “朕在軍中時,對人一向賞罰分明,如今做了天子,難道還會更小氣不成?”


    朱棣笑得豪邁,突然凝視廣晟,道:“護駕之恩,勇救太孫之功,朕要好好酬謝於你!”


    沒等廣晟反應過來,他已經吩咐身邊內侍道:“傳朕的旨意,濟寧侯這個爵位,就讓這孩子襲了吧。”


    什麽?!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是要把擁有承天開國丹書鐵券的濟寧侯府,交給眼前這個年輕而美貌的少年?!


    廣晟也呆住了,他眨了眨眼,覺得這簡直像是在開玩笑!


    為了這個爵位,整個濟寧侯府明爭暗鬥鬧得烏煙瘴氣——大伯沈熙本是嫡長,卻因為靖難時那不光彩的笑料往事招了皇帝厭惡,被禮部和宗正寺故意拖延了三年,遲遲不見消息;父親沈源微有意動,但他身為清貴文臣深諳帝心,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權衡之後寧可在文官位置上繼續發展;倒是王氏夫人,一直有心把這個爵弄給小兒子廣瑜,再加上太夫人魔怔一般想替兒子沈軒奪下爵位,這兩個女人都是詭計多端之人,內宅爭鬥日久……但再怎樣,廣晟也沒想過,這爵位有一天會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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