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17


    那書生是被四個衙役押送過來的,直到相府西旁門前,仍舊帶著枷鎖鐐銬。


    金鐵交碰的聲音在安靜的胡同裏分外響亮,而身披囚衣的書生卻總是仰著頭斜望天空,似乎他追尋的大道就偷偷的藏在雲朵後麵,等著他去參悟。


    負責押送的衙役們見到了拉圖和莫降,便交了文書身契。然後發了些無外乎此人狂放不羈桀驁不馴又臭又硬很難管教之類的牢騷,直到拉圖給出賞錢,四個衙役才閉嘴離開。


    如那衙役所言,書生確實很狂傲,他隻是看了莫降二人一眼便繼續抬頭觀天,仿佛他們兩個根本不存在。


    而他之前掃向莫降和拉圖二人的目光,也滿是不屑和蔑視。


    因為他身高和莫降差不多,所以莫降便能從那雙向下蔑視的眼球裏發現布滿血絲的眼白,然後嘟囔了一句:“我相信,這家夥抬頭望天,隻是期望迎風流淚潤潤眼睛罷了。”


    那書生可能聽見了,呸了一口血痰罵了一句:“走狗!”然後繼續無視二人,昂著頭往相府裏麵走。卻沒想到跨門而入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直直的超前摔了下去,因為腳上帶著鐐銬,脖子裏掛著枷鎖的,所以莫降和拉圖便聽到:“嘩啦啦――啊――咚――哢!”


    “不是脖骨被枷鎖卡斷了吧?”莫降聞聲急忙俯下身來查看。


    或許如那幾個衙役所說吧,這書生“又臭又硬”,所以竟然一點事也沒有。隻是臉色如豬肝一般,吭哧吭哧爬了起來,甩開莫降相扶的手,繼續昂著頭向前走,弄得莫降好不尷尬。


    “你們漢人所說的狂生,是不是都是這樣?”拉圖諷刺道。


    莫降搖搖頭說道:“真正的狂生,是骨子裏永遠不肯服輸的倔強,是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堅持,是千金散盡隻為博取美人一笑的浪漫,是敢與老天爭論大道的霸氣,是以隻手攪動天下大舉的魄力,是以天地為縱橫以眾生為棋子的野心――似這家夥這樣的,叫裝像!”


    “呼啦啦――啊――咚――哢!”


    莫降和拉圖忘了提醒這書生,跨過門檻,穿過門洞,還有三級台階。


    書生的名字也很有幾分書卷氣,他本名叫做王維道。但是他卻很反對別人稱呼他本名,隻肯讓人喚他的表字――亙久。


    稱人表字而不呼其名,這一禮法早已隨著前朝的滅亡被黃金族人的鐵蹄踏成粉碎,到現在還在固執的堅持這一禮法的,恐怕也就是如王維道這些食古不化的迂腐書生了吧。


    即便除了腳鐐和枷鎖,王維道的頭仍然高高的昂著――“想必是木枷戴久了,給脖子戴出毛病來了。”莫降不無惡意的揣測――現在,剛洗了澡換了一身衣服的王維道正昂著頭和托克托對話。


    “知道本官為什麽要救你麽?”托克托坐在椅子上問道,手裏把玩著一個精致的玉扳指。


    “無非是想博取仁厚之名,給天下人演戲看罷了。”王維道想都沒想回答道。


    托克托不以為忤,接著問道:“難道你心中就沒有絲毫喜悅麽――因為獲得生的機會而喜悅。”


    “我本想以一腔熱血,喚醒天下麻木不仁的漢人。如今被別有用心的你救了,壯誌難酬,還談什麽喜悅?”王維道惡狠狠的盯著托克托說道。


    “最起碼,你現在除去了枷鎖;最起碼,你現在有站在和身為樞密副使的我對話的機會。難道你就不覺得該有些許歡欣麽?”


    “囚禁在這相府之中,和囚禁在那天牢裏,有什麽區別麽?況且我陷囹圄的時候,即便被鐵鏈鎖著,仍然感到無限的光榮;而今日,雖然脖子上有形的枷鎖被去掉了,卻被加上了一個項圈,似是被你牽著的一條狗一般――如此一比,還談什麽歡欣?”


    托克托忽然感覺跟這個鑽牛角尖的漢人書生對話很累,話不投機,不便多說,隻好揮揮手對莫降說道:“阿醜,你帶他去找德木圖,給他安排個房間吧。”


    這時管家拉圖突然上前一步說道:“大公子,小人記得那阿醜所居住的院落,尚有一間偏房仍然空著,無人居住。”


    “混蛋!”莫降聞言心中暗罵,“拉圖你個多管閑事的混蛋,你怎麽不說你的院落裏還有五六間房都空著?我沒記著得罪過你啊,為什麽要對我使用這麽陰損的招數?”


    的確,莫降倒是沒怎麽的罪過拉圖,但是莫降現在名義上的愛人韓菲兒卻是曾讓拉圖大大的失了麵子――雖然德木圖早已做出解釋說二人的爭端不過是演給那個“歹人”看的一出戲,但是拉圖直到今日仍不能忘記在那朵“帶刺薔薇”麵前出過的醜――可能是拉圖入戲太深,一時還不能從所扮演的角色裏走出來吧。總之,現在他不可能放棄這個讓莫降難堪的機會,誰讓你阿醜現在和“帶刺薔薇”住在同一屋簷下呢?


    卻說那托克托聞拉圖所言,思索了一會便說道:“如此說來,倒是不用去找德木圖了。”接著他看著莫降說道:“阿醜,你也曾師從當世鴻儒,想必會和這個王維道有不少共同語言吧。那麽,你便引其去你所居的院落暫且住下吧,也方便你們二人日後交流。”


    “我?和他?有共同語言?”莫降苦苦笑著想,但是卻無可奈何。他當然明白托克托言外之意是讓他日後多開導這個頑固的狂生,隻好歎口氣道:“小的明白了。”


    王維道聽完,冷哼一聲,率先轉身離去。


    莫降分明聽到那王維道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低聲罵了一句:“沒骨頭的走狗。”


    “嘶――我忍!”莫降撇了撇嘴,如果不是托克托在一邊,他非得衝上去把這個狂妄到病態心理扭曲自以為孤傲倔強卻蠢到沒邊的狂生揍到他媽都不認識。


    一直到莫降三人走遠,托克托臉上仍舊保持著耐人尋味的微笑,隻是手中把玩扳指的動作卻停了下來,喃喃道:“百變書生,你給我看的是你的哪一麵呢?對於莫降,你又將展示哪一麵呢……”


    王維道和莫降一前一後走著。


    說實話,莫降還是對這個狂生有一點佩服的。那就是這家夥即便永遠昂著頭看天,卻再沒摔倒過,甚至連絆子都很少有。能把視角練到如此之廣,恐怕也是摔了不少跟頭吧,當然不包括剛才入府的時候那兩個――“當時可能是脖子上戴著枷鎖的時候影響了視野吧”――莫降如此推測。


    “喂喂,你知道路麽?”跟在後麵的莫降好心的提醒道。


    不曾想王維道卻給了個飽含哲理的答案:“吾行至何方,路便在何處。”


    “對待這種人,就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莫降打定主意,索性放慢了腳步,然後在一個長廊拐角處溜了,他心中臆想:最好這家夥一不留神闖進了托克托的內院,恰逢托克托某個侍妾出浴,然後隨著那侍妾一聲尖叫,這個王維道被護院一通敲打,敲的他滿頭是包――最好把王維道那根不會打彎的脖頸敲到痊愈。


    甩開了王維道之後,莫降心情頓時輕鬆不少。他悠閑的閑逛著,偶爾和相識的人問聲好,交談兩局,看似漫無目的,但是莫降知道他是循著桂香最濃的方向前進――自己那夜離開獨屋的時候,百兩紋銀還留在那裏,即便被燒化成了一個銀疙瘩,它也應該還在那裏。而且他側麵詢問過德木圖,德木圖也派人去尋找過但是沒有找到。所以莫降斷定,那塊百兩之重的銀疙瘩應該還藏在那一堆瓦礫下麵――他可是曾經向劉芒許諾過“分你一半”的承諾,既然銀子還在那裏,怎麽能放棄了尋找的希望?


    可是他找過很多次了,卻也是沒有找到。這一次,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去轉轉,找到了皆大歡喜,找不到還有下一次麽,反正那廢墟的清理工作還沒有完成,也沒有聽說過哪個負責清理的奴隸發現了那塊銀疙瘩,既然沒有被別人尋走,希望還總是存在的麽。


    等走到了那片焦黑的廢墟跟前,正發現幾個奴仆正賣力的進行著清掃工作,莫降打了個招呼,也加入了勞動的隊伍――他本意裏並沒有刻意疏遠相府西院漢人奴隸的意思,隻是大家一直對他有些偏見,既然這一次能借著此次風波和大家交好,他也是樂見其成的。


    很快,莫降的雙手也變得如那燒毀的殘垣斷壁一般焦黑。可他卻不是很在乎,時不時擦擦額頭上浸出的汗水,很快連原本潔淨的臉也變得和眾奴仆沒有什麽分別,大家見他的滑稽模樣,一齊哄笑――


    “看你這架勢,就是沒幹過粗活的讀書人。”


    “其實是故意把自己弄的這麽髒,想讓那朵薔薇親手給洗幹淨吧。”


    “果然還是阿醜精明,任何事都能創造和美人兒親近的機會。”


    “喂,阿醜,什麽時候讓那朵薔薇徹底綻開?讓韓菲兒把頭發挽起來,也老朽一睹薔薇真容啊……”


    莫降笑笑,對眾人的調戲不置可否,眼睛卻是死死的盯著那一片瓦礫――銀子啊銀子,你到底在哪裏?


    這是,一個滿是挑釁語氣的嗬斥飄了過來:“身為漢人,淪為金奴,反以替黃金一族勞作為樂,這,真是所有漢人的恥辱!”


    這個聲音很是不符合當前其樂融融的氛圍,也直接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大家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儒衫一臉傲然的書生正好經過這裏。


    “這個家夥是誰啊?”


    “聽說就是那個在南都弑殺金師的書生,今日才到相府的。”


    “哦?竟然到了相府?也是大公子救下來的麽?”


    “看他的摸樣,似乎很是受大公子看重呢――連奴仆的短衣都沒穿。”


    “兀那書生,你就是在南都把那個賊金師宰了的好漢麽?”黑三放下手中活計出聲問道。


    王維道瞥了黑三一眼,很是驕傲的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嘿嘿!是的話麽?我黑三敬重你是條漢子;如果不是,少他娘的給老子在這裏說些風涼話!哪涼快哪呆著去。”黑三一如既往,說話直來直去。


    “自甘為奴,無知墮落,恬不知恥,熱衷內鬥。”王維道給了黑三十六字的評語。


    黑三一時無語,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你這人……怎麽……聽不懂好賴話啊……”範大見黑三吃癟,低聲表示不滿。


    “你我本是漢人同根,奈何淪落至此,就莫要再往傷口上撒鹽了吧。”謝夫子說道。


    王維道卻不聽勸,隻是說道:“既知自己生為漢人,為何還以奴隸身份苟活?”


    “那你他娘的怎麽還不去死?”黑三終於忍不住了,早先的一點好感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吾忍辱苟活,隻因仍未找到大道所在……”


    莫降眼看矛盾有進一步激化的趨勢,趕快站出來開個玩笑:“那個,亙久兄是吧,如果迷路了找不到家你就直說麽,何苦繞這麽大的圈子。”


    “哼!”王維道冷哼一聲拂袖道:“方才也從托克托那裏聞聽你曾師從當世鴻儒,倒是不知道是哪個所謂鴻儒,竟然教出了你這個以從事低賤勞作為樂的不肖學生?”


    “我承認,我是挺不肖的。”莫降笑笑,不以對方激烈的言辭為辱,話鋒一轉:“不過也好過那弑師的某人吧。”


    “哼!那金師在我的眼裏,隻不過一個畜生罷了!”王維道一臉驕傲的說道:“試問,不以傳到授業解惑為任,而以淫辱學府女生為樂之人,也配稱得上是師麽?不,稱其為人都是對人的侮辱,如此禽獸不如之輩,人人得而誅之!”


    “噢?還有如此驚人內幕?若亙久兄所言屬實的話,那個金師的確是該死。”莫降頓了頓說道:“如此說來,當初亙久兄進入建康學府,就是為了除掉那人了不得已而接近對方嘍?”


    “與你何關?”王維道不屑的反問。


    “怎麽能與我無關呢?你有如此的能耐,有殺掉金師的能力,如今進了相府,那豈不是說――”莫降走到王維道的身邊,貼著對方的耳朵悄聲道:“目的就是為了殺掉托克托?”


    王維道笑了笑,毫不掩飾的朗聲說道:“豈止是樞密副使托克托?就連當初丞相馬劄兒台,右翼都指揮使也先,甚至是整個相府內的所有黃金族人,都在我要殺的目標範圍之內!當然,還有你――莫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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