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2-25


    因為征發民夫一事關係重大,所以托克托沒時間同別兒怯不花胡攪蠻纏,他忽然雙膝跪地,額頭緊緊的貼在大殿冰冷的地板之上,沉聲奏道:“陛下,無故征調舉國壯丁,危害實在太大——非但會有失農時,導致饑荒蔓延,而且如此之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恐怕極難管理,若是遇到緊急情況,再有人暗中鼓動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高坐龍椅的妥懽帖睦爾一見托克托跪倒,又聽他言辭懇切,所說之事亦大有道理,是故就有幾分動搖,於是緩聲問道:“以愛卿的意思,該怎麽辦?”


    托克托立刻道:“速速下旨,命除黃河兩岸行省的民夫外,全部原路返回——如果用八百裏加急的話,也許還不會耽誤春耕……”


    “這……”妥懽帖睦爾正在思考,卻見別兒怯不花亦是“咕咚”一聲跪倒在大殿之上,大聲說道:“陛下,萬萬不可!要知道,朝令夕改,會讓百姓失去對朝廷的信任,百姓們背井離鄉,一路奔波,馬上就要趕到黃河岸邊了,卻因為聖旨,不得不返回——如此折騰百姓,百姓定然不滿。況且,在那些被征召的壯丁之中,十之二三都曾做過叛匪,若是他們心懷不滿上路,豈不是給了他們為禍一方的機會?!”


    “左丞大人!”托克托冷聲道:“你就如此的不信任自己的百姓麽?”


    “右丞大人!”每每念及“右丞”二字,別兒怯不花的心總是要痛的抽上一抽,他陰陽怪氣道:“並非是本官不信任那些賤民,他們背上叛匪的名號,還要拜右丞大人所賜!”


    “你說什麽?”


    “去年,右丞大人督戰回來,曾給陛下上過一道奏章,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那麽,右丞大人一定也記得,就在那本奏章裏,有這樣一句話‘百姓生活窮迫,被逼為賊,江南百姓農戶之中,從賊者十之二三,鮮有清白之家’——右丞相大人還記得吧?”


    托克托聞聽別兒怯不花用彼時之言論證今日之事,而且自己偏偏還無從反駁,頓時氣結,他指著別兒怯不花道:“你……”


    別兒怯不花像個得勝的將軍般昂起頭來,拱手奏道:“陛下,既然那些賤民骨子裏都是叛逆,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們出出力,看他們還有沒有力氣造反!再者說來,陛下這樣做也是為他們著想,讓他們累倒在河堤上,總好過讓他們死在官兵的刀槍之下。”


    妥懽帖睦爾聞言,又覺得別兒怯不花講的也有道理,一時也不知該聽誰的,於是向站在一旁沉默多時的太平問道:“太平啊,依你看,朕該如何決斷呢?”


    太平聞言,躬身行禮道:“陛下智慧高深莫測,微臣豈敢妄自揣度?況且,陛下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來問微臣呢?”


    “朕心中已有答案了?”妥懽帖睦爾皺著眉低聲重複著太平的話,忽然眼中一亮,恍然道:“是了!皇後曾對朕講過,朕就像天下臣民的父親,而那些百姓們就像是調皮的孩子——調皮乃是孩子的天性,若是非要去管,恐怕會把他們管成一對木頭——所以,對待調皮的孩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引導,隻要讓他們對有意義的事有了興趣,單純的他們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去惹是生非了。而在朕看來,這修河一事,就很有意義,乃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陛下仁愛之心,天可憐見。”太平低聲道。


    托克托聞言,扭頭望向太平,那張一向波瀾不驚沉寂如海的臉上,竟然顯現出幾分錯愕——他猛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實在是看錯了這個“憨厚老實、處事圓滑”的漢人!


    其實,托克托能這麽快就複起為相,太平是立了大功的——當時,托克托隨父馬劄兒台被流放到極西之地,可剛走到半路,老父親便一病不起,將將硬撐到流放之地,便撒手而去。後來,托克托上了奏章,想將父親的遺骸運回草原的家鄉,並且為父守孝三年——可這份奏章,卻被別兒怯不花壓下,若不是太平冒著得罪別兒怯不花的危險,將其送到了妥懽帖睦爾手中,恐怕托克托現在仍在那西北苦寒之地,守著亡父的遺骸呢……


    再後來,太平又向妥懽帖睦爾進言,極力稱讚托克托的才能,又說黃金帝國正逢多事之秋,似托克托這種人才,絕不該在西北之地受苦;當時在場的老的沙,對太平的話,也表示讚成——老的沙一向是妥懽帖睦爾的近臣,加上太平恩眷正隆,又為皇後奇洛所喜,是故妥懽帖睦爾便下旨召回了托克托,並且任命其為當朝右相,至於安葬馬劄兒台一事,則交給了托克托的胞弟也先去負責。


    托克托回京之後,得知這個消息,還曾專門到太平的府上登門拜謝——二人深談徹夜,俱都有相見恨晚之感,當時的托克托,還以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知己。


    那一晚,二人談了很多,從朝廷弊病到百姓民生,從各地民亂到賑災之策,從改革之法到救亡之方……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太平鄭重表態,願意全力支持托克托對大乾王朝進行改革!


    於是,在太平的全力支持下,托克托大刀闊斧的改革,就自第二天的朝會之上,正式開始!


    朝會之上,一向無所作為的皇帝,出人意料的表示,全力支持托克托的改革——於是,數日之後,數道觸及到帝國病灶痛處的改革命令,經皇帝加蓋玉璽後發出。而當時,托克托已開始整肅吏治,日夜不休的他,也沒能看到那幾道聖旨——等他抽出閑暇,細細品讀那幾道聖旨時才發現,關於“征發民夫修治黃河”一項,竟然被人篡改了!而且,對方篡改的手法極其高超,隻是在不起眼處刪減幾字,又在關鍵處增添幾字,若非仔細檢查,很難發現這道“征召令”,已是麵目全非!


    更讓托克托始料未及的是——征召令已經連夜下發到了各個行省,繞過了他這個改革的提出者,繞過了他這個當朝宰相!!


    托克托馬上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所在,於是急忙趕到宮中,請求妥懽帖睦爾追回征召令——於是,也便有了這次禦前爭吵。


    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回想過一遍,托克托猛然意識到:賀惟,這個不起眼的漢人,這個被皇帝賜名太平卻沒有引起黃金族官員反彈的漢人,在整件事的過程中,都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太平,你究竟是什麽人呢?是忠臣是奸賊?是治世之良臣?還是禍國之小人……


    托克托正望著太平那張憨厚淳樸的四方大臉思考的時候,卻聽皇帝陛下幽幽說道:“征召令已經發出,再收回便是失信於民,雖然征召令的內容有些紕漏,但也非不可補救——我們隻要加派監工人手,督促百姓們用心勞動,就能變壞事為好事,讓修治黃河的工期,大大縮短——是故,征召令便無需追回了,隻加派人手監督百姓就好。”妥懽帖睦爾頓了一頓道:“老的沙,這件事便交給你去辦!”


    “臣,遵旨。”老的沙的聲音依然無比虛弱,一動不動的他若是不說話,怕是要被人當成一座雕塑……


    “陛下!”托克托猛然回過神來,他執著的說道:“既然陛下已有決斷,微臣若再強求,便是對陛下不敬——然而,為大乾朝計,為天下蒼生計,微臣還有一事啟奏……”


    “托克托!”別兒怯不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般大叫道:“你休要得寸進尺……”


    “讓他說。”妥懽帖睦爾打著哈欠道——現在的他,隻希望眼前這一切早些結束,再不想聽兩個丞相罵來罵去了,他們的聲音,和十六天魔的天籟之音想必,實在差的太遠,聽得久了,就讓人昏昏欲睡……


    “陛下,微臣想知道,更改‘征召令’,究竟是誰的意思?”托克托抬起頭來,直愣愣的、非常無禮的盯著妥懽帖睦爾,一副決絕的表情,一副不容商量的命令語氣。


    別兒怯不花又要說些什麽,卻被妥懽帖睦爾抬手製止——隻聽這位黃金帝國天子沉聲道:“征召令的內容,是朕下令改的……”


    “如此,臣就無話可說了。”說著,托克托站起來,轉身便向大殿之外走去。


    別兒怯不花道:“陛下,您看看他,簡直就是沒將您放在眼裏,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的大不敬……”


    “夠了。”妥懽帖睦爾雖然是個無所作為的“魯班天子”,但魯班天子也是天子,仍有這天下之主的威嚴,他隻用一句話,就徹底結束了這一場爭吵:“朕很累了,不想再為此事煩心——老的沙留下,你們兩個,都退下吧。”


    “是!”別兒怯不花和太平拱手行禮,倒退著離開了大殿。


    老的沙轉頭望去,卻正看到托克托的背影——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姿,顯得無比孤單,像隻離群的孤雁,雖然迷失了方向,但卻仍舊朝著心中的那個方向,不知疲倦的飛著……


    托克托確實很孤獨,而此時的莫降,則跟他一樣孤獨——不,他甚至比托克托還要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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