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進入新會城之後,張君誠才明白,莫降為他準備下多大的陣仗!


    人,張君誠視線所及範圍之內,全都是人……


    幾乎整個新會城的人,都擠在正對城‘門’的那條街道上,在捕快和衙役的約束下,那些人排在街道的兩側,隻留下一條能供車馬堪堪通過的狹窄通道……


    無數道目光,幾乎是在他現身的一瞬間,便一齊落在了他的身上,在那些如有實質的目光的注視下,張君誠幾乎無法呼吸——作為一個曾經統帥過千軍萬馬的梟雄,作為一個曾經被數萬人頂禮膜拜的一方霸主,他經曆過比之於今日更為盛大的場麵,無論是檢閱軍陣還是接見治下的百姓,他都曾在數萬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遊刃有餘的做著一個梟雄、一方霸主該做的一切……


    但是,今日卻不同。


    跟之前所有經曆過的那些場麵,都不一樣。


    因為,那些眼神……


    捫心自問,張君誠從未見過如此複雜的眼神:悲傷、仇恨、恐懼、欣慰……太多太多的情感糅雜其中,直讓人再也看不懂那一雙雙黑‘色’的眸子,直讓張君誠,感到深深的恐懼……


    天哪!這些人會把我怎麽樣?不會把我生吞活剝了吧?!我不在新會的這些天,莫降究竟對他們說了些什麽?他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如何處置我呢?過了今日,我真的還能活下去麽……老天爺,求您給我一個啟示吧!!!


    或許,張君誠曾有過乞求上蒼的經曆,但這一次,無疑是最為虔誠的。


    可是,上蒼並沒有回應張君誠的祈禱,甚至沒有一點反應。


    張君誠忽然發現,一直嗚咽的寒風,停了。


    整個世界,忽然一下子沉寂下來。


    那些民眾也沉默著,無聲的注視著張君誠,那些衙役和捕快,也都在沉默著維持著秩序——數萬人聚集的場麵,竟然沒有一點聲音!


    這是多麽詭異而可怕的事情!張君誠忽然意識到,一定有某種強烈的情感,正在這詭異的沉默中醞釀,可怕的沉默之後,必然是可怕的爆發!當那種情感宣泄而出的時候,自己這一副身軀,怎能抵擋得住那澎湃的情感?!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拔‘腿’逃走的衝動。


    可是,當張君誠回頭的時候,卻發現莫降正在衝著他笑。


    莫降無聲微笑,‘露’出一排白牙;而那頭白狼,就騎著馬跟在莫降的身後,同樣也是沉默不語……


    張君誠的嘴角,下意識的‘抽’搐一下。


    一個更為可怕的念頭,衝進他的腦海——難道,是毒發了麽?!


    好像,自己中的那種毒‘藥’,毒發時的情景,便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最後痙攣著死掉,斷氣的時候,麵容會極度扭曲,身體會‘抽’成一團……


    張君誠吞了一口吐沫,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滑落。


    “張兄,放心的走吧。”莫降忽然開口說道。


    “走?”張君誠喃喃問道:“往哪裏走?”


    “自然是往該走的地方走。”莫降的笑容裏,多了一絲難以揣摩的神秘……


    張君誠不知該怎樣答話了,隻是在這個時候,墜在張凜身後的那十幾輛馬車,引起了張君誠的注意——看來,馬車上載的那些東西,是自己唯一活命的希望了,隻希望,靠那些東西,能擺平這些人,可是,這些人眼中的那些情感,又豈是那些黃白之物能清洗幹淨的……


    張君誠的心,一時‘亂’了。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能低下頭,不去看那一雙雙令人心悸的眸子,由著坐下的戰馬,馱著他,順著街道前行……


    最終的目的地到了——那是新會城中心的廣場。


    這個巨大的廣場,是新會城新建成的地標‘性’建築,曾經,在張君誠用拋石機對新會城能狂丟‘亂’砸之前,這裏曾是新會城官府府衙所在地……


    當初圍城之前,張君誠便得到了新會城的布局圖,圍城開始之後,伴隨著拋石機日夜不停的拋‘射’,巨大的石塊,如狂風暴雨般呼嘯而至,新會城內所有的建築,幾乎在第一‘波’打擊中,被損毀殆盡——而位於城市中心的官衙,則是徹底被砸成了平地,變成了廢墟,僅那一日,便有十數位官吏,喪命於此……


    如今的新會城中心,昨日的殘垣斷壁已經被清掃幹淨,一個巨大的青石磚鋪就的廣場,取代了當日的官衙廢墟;一塊立於廣場中央的巨大石碑,便是廣場上唯一的建築。石碑直刺蒼穹,沒有雕刻任何圖案,也沒有寫上一個字,那光滑如鏡的四麵,便是這座黑‘色’石碑唯一的特點……


    張君誠,就站在這塊無字碑的正下方,而他的對麵,則是站滿了新會城的民眾——這些人中間,有些人是跟著張君誠來到廣場的,也有一些人,則是早早的等在了這裏——這些人有著一個明顯的共同點,那便是,沉默。


    百姓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特別引人注意的是人群中那些半大孩子,以及他們身穿的白‘色’孝衣……


    莫降和文逸,分別站在張君誠的兩側,張凜和唐沁,則是並肩立於張君誠的身後,至於那十幾輛打車,則是停靠在無字碑的後麵,此時此刻,奔‘波’了一路的馬兒,正在休息,隻是因為廣場的地麵太過光滑,連一顆草籽都找不到,所以,馬兒有些生氣,不時會打個響鼻以示不滿……


    百姓沉默著,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顯然,他們在等待。


    “大家……”


    “噗通!”


    莫降剛一開口,兩個字還沒完全喊清楚,張君誠便對著那一群百姓跪了下去,額頭緊緊貼在冰冷的青‘色’石磚上,口中喃喃說道:“我有罪,我有罪……”


    “張兄,你這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直讓給莫降事先準備好的那些說辭,都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他隻好臨時改變策略,關切的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張君誠卻不理會,隻是喃喃說道:“我明白,我全都明白,那些眼神,我都看明白了,你為什麽放我走,為什麽要我做那些事,我也想明白了,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哦?”雖然這是個十分嚴肅的場合,但看到張君誠這一副“心甘情願認罪服法”的模樣,莫降還是微微一笑問道:“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是的,我知道。”張君誠低聲回答道:“我是個罪人,而且罪無可赦,我對新會城,對生活在這裏的百姓,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毀滅了這個曾經美麗而安寧的城鎮,也毀掉了城中百姓的幸福……我犯下的罪行,我全都承認。”


    “我是問你,你要怎樣做——而不是要聽你認罪懺悔。”莫降接著說道:“既然已經犯下了嚴重的罪行,隻是懺悔認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更重要的是,你將用何種方式償還你的罪孽。”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張君誠則回答道:“我是個生意人,也是個江湖人,這裏麵的規矩,我懂——所以,我願意獻出我所有的財富,以補償那些被我傷害的家庭,我知道,人命無價,我也不奢望那些人的原諒,我隻是希望,這些財富,能讓那些遭受重創的家庭,過的好一點……”


    “僅僅付出財富,就夠了麽?”張凜的聲音,忽然響起,“如果一切恩怨,都能用金錢擺平的話,那麽,正義這種東西,早就該絕種了!”


    “當然,這些還遠遠不夠。”張君誠隻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今日也是難逃一死了,索‘性’就當一次真英雄,索‘性’就豪邁一次,於是咬咬牙說道:“如果我的死,能換來公平和正義,那麽,我願意在這裏,在諸位麵前,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一句話說完,張君誠忽然感到一陣輕鬆,而且,他似乎還聽到人群之中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響起……


    就當張君誠以為,自己的死亡馬上就要降臨之時,莫降卻忽然走到張君誠的身邊,俯下身去,在張君誠的耳邊說道:“想一死了之?張兄,這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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