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最後的教誨”幾個字的時候,莫降愣住了。


    他呆呆的看著狂夫子,看著那張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變得陌生的蒼老臉龐,看著師尊的滿頭白發,看著那一雙被歲月浸染得渾濁卻流露出幾分真情的眸子……


    莫降的眼睛,情不自禁的濕潤了,喉嚨也有些發堵……


    “雖然,你不相信為師——可為師卻相信你的話!”方才狂夫子所說的那句話,在莫降腦中反複回蕩個不停,一時間,莫降有些惶恐,有些茫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算計師尊、提防這師尊、和師尊作對,究竟是對是錯……


    “降兒,為師覺得,你不用自責。”狂夫子緩緩轉過頭去,不再看莫降的眼睛,“假若你我師徒二人換個位置,為師隻怕會做出和你同樣的選擇……雖然說,做出這樣的選擇,很是大逆不道,頗有些欺師滅祖的味道,可是,我們怎麽能夠把自己的命運,把自己窮盡一生所追求的東西,把自己生來就背負在肩上的命運,交到別人的手中?坦白來說,降兒你的選擇,非但不曾讓為師生氣,反而讓為師欣慰——倘若,你因為為師一道命令,便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切拱手相讓,反倒會讓為師失望……”


    狂夫子的語氣很平淡,就仿佛那些年邁之人的絮叨一般,可在莫降聽來,狂夫子的話,每一句都值得深思,此時此刻,他也願意相信,師父放下了所有的戒備,也拋棄了諸子聯軍統帥的身份,隻是站在為人師表的角度,對自己做最後的交代。


    既然狂夫子說,他相信莫降所說的話,那麽也便意味著,他也同樣認為,自己這一次統領天下群雄,和朝廷進行最後的決戰,結果怕是要以失敗告終的……


    “起初,為師也以為,黃金一族已是窮途末路,隻要為師登高一呼,天下群雄必定響應——隻要大家團結到一切,就可以終結遍地的戰亂,就可以實現驅除韃虜,重整山河的目標。可真當這諸子聯軍組建起來,為師才真正意識到,諸子聯軍內幕的矛盾有多麽嚴重,各個派係之間的明爭暗鬥是多麽可怕,那些‘雲集響應’之人的心中揣著的秘密是多麽齷齪……可是,等為師明白了一切,卻已經遲了。”


    “徒兒覺得,師父您若真的狠下心來,以鐵血手腕,肅清諸子聯軍內部的投機者,平息各個派係之間的矛盾,花些時間訓練這支大軍的話……”


    “降兒,你想的過於簡單了。”狂夫子擺擺手,話語中滿是疲憊,“表麵上看,為師治軍極嚴,但實質上,為師也隻能是做做樣子震懾底下的將領,卻不能動了真章,因為名義上為師是這諸子聯軍的統帥,可真正肯忠於為師的人,卻沒有幾個。”說到這裏,狂夫子看了莫降一眼道:“即便是為師的徒弟你,也不肯屈尊於此啊。”


    莫降聞言,訕訕一笑——狂夫子的話很明白:連自己這個當徒弟的也不肯跟他一條心,又怎麽指望的上別人?也因為群雄乃是懷揣著各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加入到諸子聯軍之中的,並非真心投靠狂夫子,是故,如果狂夫子真的要對某些重要人物下手的話,勢必引起與其關聯緊密之人的反彈…


    想到此處,莫降忽然明白了,狂夫子要借敗壞天選軍名聲一事懲處湯矮虎等人的用意——因為群雄之中,也就湯矮虎他們人望最低,影響最小,人脈關係最簡單,湯矮虎是朝廷叛將、朱巨是朱乾濠的棄子、常勝也是個無根浮萍、而那個陳友暗的人緣又很差——是故,放眼天下,便沒有比他們更適合用來“殺雞儆猴、整治軍旅”的人選了。


    “徒兒要救下湯矮虎等人,並非真心和師父您作對……”莫降很是無奈的說道。


    狂夫子卻道:“為師也並非真要治他們於死地,甚至,為師還想過赦免他們——畢竟,能團結的人越多,不久之後對陣托克托和老的沙,我們的勝算也就越大。”


    “師父您有心放過他們?”


    “敗壞天選軍名聲之罪,當然要罰,不過為師卻從未想過殺掉他們。”狂夫子幽幽說道:“真正想要除掉他們的人,是朱乾濠。”


    “為何?”莫降不解的問道:“這幾個人,和他朱乾濠並沒有什麽仇怨,朱乾濠若想培植自己的勢力,應該拉攏他們才是,為何要除掉他們呢?”


    “如果為師沒有猜錯的話,偽造為師信件,誘使你率兵進入瑤寨的人,便是朱乾濠。”說到朱乾濠,狂夫子的麵色也變得凝重起來,“而給朱巨和陳友暗傳達篡改過的指令,誤導他們敗壞軍紀,一路燒殺搶掠的人,也應該是他——他除掉湯矮虎等人,無非是想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不應該啊……”莫降一邊思考,一邊說道。


    “當下,諸子聯軍內部勢力雖然矛盾重重,但總體上來說——各方實力還算均衡,為師和明禮子聯手,勉強能震懾住朱乾濠。更重要的一點是,為師若要掌控這支軍隊,就必須維係這種均衡,作為軍中最強大的一股勢力,朱乾濠當然不希望有其他的人能和他分庭抗禮,所以,他就必須打破這種均衡——而無論是誘使你進攻苗寨,還是誤導朱巨等人,都是他打破均衡的手段……”


    “如此說來,朱乾濠此人包藏禍心,師父您應該想法子除掉他才是啊。”


    狂夫子沒有正麵回應莫降,而是說道:“降兒,你可還記得為師對你說過——‘所謂理想,不過是野心和欲望的偽裝,若要實現心中的理想,也不必把它看的神聖,更不必恪守什麽原則,自古以來,成就大業之人,根本不會在乎實現理想的手段是否肮髒,更不會被什麽道德束縛住手腳,通往人生最終目標的道路上,跑在最前麵的人,一定是最不擇手段的那個人……’”


    “徒兒記得——隻是師父您的話,徒兒並不怎麽認同,過去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莫降回答道。


    “這便是你不如朱乾濠的地方。”狂夫子幽幽歎道:“你若是真想稱霸天下,真想實現胸中抱負的話,就必須摒棄所有的原則,就必須不擇手段,必須忘記禮義廉恥——或許,這一點很難做到,可朱乾濠卻做到了。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把所有人當成最信賴的手下,可一旦事情失敗或者計劃暴露,他會毫不猶豫的舍掉那些最忠誠的手下;為了實現心中所想,他可以躲在崖山之上,隱忍十數載,可以任由明禮子騎在他的頭上發號施令,真到了羽翼豐滿的時候,他便會立刻放棄崖山,可以用些陰謀詭計,把明禮子拉下神壇——對於降兒你來說,他可以不計前嫌跟你結盟,也可以把表麵功夫做的很漂亮,但你應該很清楚,他背後向你捅刀子的次數,怕是不少吧!”


    狂夫子的話,直讓莫降連連點頭,狂夫子說完之後,他才問道:“既然朱乾濠此人如此陰險,如此無恥,師父您為何還要讓他做諸子聯軍的副帥呢?”


    “很簡單——因為天下群雄之中,他的勢力最大,而且,他甚至願意讓出諸子之盟盟主的位置。”狂夫子苦笑著說道:“當然了,打敗黃金族人最後的精銳,也是他的需要和目標,等托克托和老的沙所率領的黃金鐵騎被擊敗後,神州之上,將再沒有人是他朱乾濠的對手!”


    莫降急忙說道:“既然如此,師父您就更不應該和他合作啊!”


    狂夫子搖頭說道:“為師出任諸子聯軍統帥的目的,就是為了終止無休止的戰亂啊——又怎麽可能拒絕主動要求加入聯軍,甚至主動放棄盟主之位的朱乾濠呢?”


    “看來,朱乾濠已然占盡了先機——這天下,十有八九是要落入他的手中了。”雖然心有不甘,但莫降卻不得不承認,朱乾濠此人比之於自己,確實更勝一籌,尤其是在利用和掌控天下大勢的層麵上。


    可狂夫子卻道:“事情不到最後,誰也不能妄言結果如何——降兒,為師其實很欣慰你今夜的表現,因為正是你的堅持,為你贏得了一線勝利的希望。”


    狂夫子的話,似乎話中有話,莫降沉思片刻後問道:“師父,您打算何日率兵出城?何日北上?又準備在何地與托克托等人決戰呢?如果徒兒這邊一切順利的話,屆時一定率軍回援!”


    狂夫子轉過頭來,看著莫降笑道:“為師本以為你猜出來了……”


    “猜出什麽?”


    狂夫子臉上笑容更甚,他幽幽說道:“決戰之地啊。”


    “徒兒駑鈍……”


    “莫降,你還記得高郵城的城牆麽?”狂夫子忽然問。


    狂夫子話音剛落,莫降腦中便浮現出了高郵城那高聳的城牆——心中疑惑,也隨著那城牆輪廓的清晰,豁然而解——“您選定的最終決戰之地,便是……高郵?!”


    狂夫子點點頭道:“諸子聯軍號稱擁兵百萬,表麵上看非常強大,實則是一盤散沙——若想讓這支軍隊發揮出戰鬥力,就必須將其置於沒有退路的死地之上!”


    這時,莫降也就明白了,狂夫子以麾下得力將領命名高郵城城門的原因,想必大戰來臨之時,將領們要守衛的,便是以自己的稱號命名的城門——表麵上看,這似乎沒什麽必要,但莫降卻知道,鐵血戰場之上,毫無退路的決戰之地,以自己的名號命名的城門,一定會被賦予特殊的意義,會喚起將領心中的責任感……


    不過,將這支軍隊至於死地,也就意味著,狂夫子要舍身犯險——想及此處,莫降鄭重的施禮道:“師父,屆時,您也將身處險境,還望師父您,多多保重……”


    “為師頹廢一生,若臨死之時,能為世代生活於此的百姓做一件實事的話,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整山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重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重木並收藏重整山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