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第一次有負罪感。


    她手裏拿的,其實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


    那日去漠遼的軍營,她本是打算試試看的,試試勸說一下金子弟弟,也就是楚德兄。她花了好幾個晚上將戰爭造成的傷亡數據羅列得清清楚楚。從小就生活在戰火中,自打有記憶起,她眼前的畫麵就一直與殺戮並存。她的生命,似乎一直是血色的。


    善於打仗,但是,她不喜歡打仗。


    她也相信沒人願意打仗,特別是在當前這種局勢下,天下為三,幾本可以太平了。


    臨行時路過街道,一個老漢正在賣兒賣女。那小姑娘幹巴巴瘦得可憐,小臉兒髒兮兮的;小男孩也瘦得隻剩下了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當年的小金子。雖然見到他時他已經“珠圓玉潤”,但她知道小金子也是過過這樣的生活的。


    於是她給了那老漢銀錢,老漢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感激的將一對兒女交給了雲清身後的護衛。雲清本不打算讓這一家分離的,可她也知道,憑老漢一人,在這樣的年月裏,要想養活這一對兒女已是不大可能。與其讓他再將這一雙兒女轉手一次,給他們一個未知的命運……雲清想了想,還是將那小兒女收了。


    老漢握著手裏明顯高於市價好幾倍的銀錢,囁嚅了半天,終是戰戰兢兢的說了句:“小……小姐……”雲清一直長得很年輕,不要怪別人不管她叫“夫人”。


    “有事嗎?大叔。”雲清站住腳,語氣溫和,麵容亦溫和。


    老漢壯了壯膽,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問道:“您,您會讓她們做奴隸嗎?”他聲音極低,低到自己可能都聽不見。


    雲清深吸了口氣。他知道,好多有錢人家都來這裏買小孩,然後買回去當牛做馬的使喚。想了想。她才盡量放柔聲音說道:“不會,我會讓他們念書。”對,是念書,隻是念書。如果他們喜愛學武,她也可以找人教教,甚至自己去教,但不會再讓他們去殺人。


    眼望前方,那裏還有沒散去的煙塵。有生之年,她不想再看到戰爭了。


    一雙小兒女開始不願意走,以為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爹爹了。侍衛們走上前。麵對身形已經佝僂的大叔。語氣盡量溫和:“孩子在夫人那裏。隨時想家,你都可以去看。”


    這才鬆了手。


    一雙小兒女似乎很喜愛小玩意,他們死盯著一個首飾攤子不走。臨時建起的城鎮,自然不會有什麽質地優良的飾品。小姑娘要了一個無論造型還是質地都極普通的玉佩。在雲清的詫異下。她讓老板將玉佩一分為二,自己留了一塊,別一塊兒給了弟弟。她剛剛聽侍衛大哥說,她和弟弟可能要分開學習,不能再住在一起了。


    看著兩個小家夥跟著侍衛朝低頭朝營房走去,雲清看了看,也買了一塊兒。


    現在,她手裏捏著的,就是其中的一半。


    騙楚德說是他姐姐。本來沒抱什麽希望。臨行時給了他那半塊玉佩,她也沒多想。但清楚的看到,楚德的眼框濕潤了。他很孩子氣的用繡龍紋的精致袖口狠狠的擦著眼淚。但那眼淚似乎越擦越多,永遠流不完了一樣。


    雲清很想上前拍拍他的肩,可手抬到半空還是止住了。


    在楚德的帶領下。漠遼的軍民已經學會了種植糧食。其實他們過冬的食物幾本能夠自給自足了。所以,大軍揮退之際,素來有狼軍之稱的漠遼兒郎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悲傷,好戰,隻是表象。如果有吃有喝,估計都想回家摟著老婆熱熱炕,白天再看著孩子滿院子的撒歡到處跑。


    ……


    八月十五,在一個月桂飄香的日子裏。漠遼、大越、大齊三個大國正式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地點在業城,當然,為了慶祝百年難得的和平,業城現下已經改名“清城”。至於是不是為了和平,沒人質疑。大越和漠遼的君主甚至沒有質疑這個地點,照理說應該選擇三國交界處的。


    宮殿裏喜氣洋洋,普天同慶。


    三國君王為了和平共飲之。本來是邀請了皇後同行,可偌大的宮殿裏,竟然是清一色的男人。


    大越還沒有皇後,據說正在如火如荼的競選中,其實已經選了十幾回,可硬是沒選出個越皇可心的;漠遼有沒有沒人知道,隻是聽說耶律皇帝潔身自好,自好的過份;大齊……嗯,好吧,實話實說,皇後自打進了解語軒,還沒出來過。想讓她參與這種場合,慕容皇帝不會傻到前去討嫌。


    滿園荷香。


    慕容風第七十八次將他的奏章什麽的都搬了過來。他批改,她看花,互不幹涉。碧波蕩漾的池邊,俊美異常的男子俯首細細閱讀著什麽,偶爾有筆尖沙沙的劃過紙麵。


    另一旁,十丈開外,一個身著綠裙的女子將裙擺鋪在欄杆上,斜倚著不知道在看夕陽還是在看荷花。她斜倚著欄杆,姿態慵懶。偶有微風吹過,牽起她瀑布一般的長發,那長發輕輕柔柔的顠著,有時候,慕容風會從一堆奏折中起身。


    他常常看得發癡。即使不能上前,看看,也是好的。


    如此往複。


    如果是不是知情人士,定認為這是一副極和諧極俊美的畫麵。可如果這畫麵中的二人就像這副畫一般不聲不響的將這個造型擺了幾十天,估計就不會有人認為和諧了。


    慕容風隻說過一次,請雲清搬回鳳先殿。


    她隻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無波無瀾,感覺就像是看荷花一樣。


    之後,他沒再問,她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習慣,對他一直不聞不問。


    這日,如果她還倚在欄杆上,恐怕這樣的畫麵還得持續很久。但今日,她竟然沒來。


    將奏折攤開,提筆。剛剛寫下一個字,慕容風便蹙起了眉。不行,這畫裏少了她怎麽成?


    命人將紙案收好,慕容風提著袍角大步朝內殿走去。


    這裏他沒光明正大的逛過一次,但夜間沒事兒練輕功的時候,他來過。所以,路找得不算不順。


    走著走著,就看到雲清身旁的貼身宮女丫頭。那姑娘隻顧著走路,差點沒一頭撞到皇帝身上。


    她惶恐。即使自家主子拿這個皇帝不當回事,她做為宮女,自是怕的。這個皇帝也就在自家媳婦麵前一副溫良模樣,平日裏不言不語,不喜不悲的臉麵,時時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所以,那一張再俊美不過的臉,是有十足的威懾力的。


    “皇,皇上……”丫頭結結巴巴,太久沒與皇帝行禮,一時竟忘了要說些什麽。


    慕容風一擺袖子,麵色有些發沉:“皇後呢?”今天怎麽沒去看荷花。


    丫頭嚇得一個哆嗦。其實她原來膽子挺大的,但跟在雲清身旁太久,雲清對她太好,她一時有些不太適應這樣一個威懾力十足的男性嗓音。


    她朝著後麵的一間屋子指了指:“娘娘,娘娘她昨夜……皇上,皇上……”看著慕容風大踏著步朝那房子走了去。丫頭舒了口氣,心想:娘娘你不要怪我,你心底的小秘密,也是時候讓該知道的人知道了。


    昨夜下了雨,從池塘那邊刮過來的風有些潮濕陰涼。門沒關嚴,一推,就開了。


    慕容風怔住了。


    本以為是間寢室,可入目的,竟是滿眼的畫卷。


    一張張,一副副,畫得到處都是,飄得到處都是。


    有晨起練武的;有俯首讀書的;還有指著遠方談笑風生的。他走到桌旁,拾起案上的一副,這副的墨跡最是鮮亮,想來是最近才畫的。畫中,男子俯首低笑,像是在看著什麽人,可對麵的位置,卻是空的。


    望著滿屋的畫像,從十幾歲畫到二十幾歲,一個人,足足畫了上千副。


    慕容風笑了,好久沒笑得如此開心。好像心中一扇久閉的大門,終於敞開了。


    執筆,研墨,在那最近一副之上,他畫下了一個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女子。


    山坡上。


    女子嬌俏纖細的背影隱在一片青蔥之中。


    慕容風信步上前,在她身旁坐定。


    他從身後掏出已經裝裱好的畫卷,遞到雲清麵前:“畫,我已經畫完了。你給指點一下吧。”


    畫中,男子俯首,懷裏,是個美眸微斂的女子,女子貼著男子的胸膛,模樣,是幸福的。


    雲清看了好久,直到看得兩眼發酸,才將畫小心的卷了起來:“畫的很好。”她喃喃道。


    慕容風微笑。


    “那裏,是我督建的,你知道嗎?”她指著山坡下的大齊皇陵。慕容風剛剛隱出的欣喜又落了回去。看著她。


    她在腳下勾勾畫畫,指了其中一處,抬眸看向慕容風,眼中是好久未見的清明:“百年之後,我早已給自己留了安身之所。從前,是在你的外麵,現在,我把自己移到你旁邊了。”她頓了頓,繼續:“我很善妒,你的旁邊,隻能有我。無論是外麵還是內裏。”


    山坡上的味道真好,有清草香,還有隱隱從遠處傳來的荷香。深吸一口氣,慕容風一把將雲清摟在了懷裏。摟得極緊極緊,仿佛要將十幾年的心事都化作這個擁抱。他順著她的發,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這裏,隻有你,從前是,以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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