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定神閑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我看沛涵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隻有一個,畏罪自殺。”


    沛涵道:“可是事兒鬧得那麽大,連莊妃和妍嬪都吃了掛落。”


    我著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是因為莊妃和妍嬪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願意查了。這一連串的事下來,後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麽大的事兒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沛涵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蘇貴人惹起的,莊妃替黎答應說了幾句你的嫌疑,皇上也忌諱了。黎答應是受了安慰,可姌兒你的委屈也平複了。她們兩敗俱傷,黎答應無功無過,倒是涅筠得了皇帝賞識,橫豎姌兒落了光網遊之妖花。”


    我笑著拍了她一下:“也學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麵,便這樣吧。”


    夜裏瑄禎過來時我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瑄禎換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我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願意這樣便了了?”


    我伸手捏了捏瑄禎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皇上的話,好像不信這是事實似的。”


    瑄禎微笑著攬過我:“朕有什麽信不信的。宮裏頭一團汙穢,後宮更是如此。朕還是皇子的時候,看著先帝的後宮就那麽幾個人,皇額娘和李妃她們便鬥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是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笑了笑,安靜下來道:“皇上所想。就是我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餘地,也是給自己留有餘地了。倒是黎答應,著實是委屈的。”


    瑄禎欷歔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蘇貴人覺得她委屈,黎答應也委屈,你和沛涵何嚐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後頭還跟著不安靜。”


    我伏在他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我安靜。皇上也不許不安靜。”


    他笑著輕吻我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著簷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


    沛涵得寵的勢頭便在這次的因禍得福之後漸漸地露了出來,比起妍嬪與我的寵遇深重,她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瑄禎隔上三五天便來看她一回,也是細水長流的恩遇。連帶著漱芳齋的宮人走到長街上,胸也挺起來了,頭也抬高了,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樣子。


    沛涵卻不喜歡他們這神色,當著掌事宮女菱蕎、秋曉。春曉和掌事內監康藹的麵再三囑咐了,要他們叮囑底下的人,不許有驕色。不許輕狂,更不許仗勢欺人與旁宮的宮人發生爭執。叮囑得多了,別人尚未怎樣,菱蕎先道:“小主如今這樣得寵,又有姝嬪娘娘玉嬪娘娘撐腰。何必還怕蘇貴人妍嬪?再說宮裏的人最勢利了,老看我們低眉搭臉的。還不知道背後怎麽編排呢。”


    沛涵翻著內務府新送來的冬衣料子,道:“能怎麽編排?就因為宮裏的人夠勢利了,你要還自己輕狂,那就是真的眼皮子淺了。得寵不得寵,他們會看不出來?你自己越穩當,別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樣。再說姌兒身子上位痊愈,玉姐姐又喜好清靜,我何必惹事讓她們憂心呢。”


    菱蕎應一聲,笑著替沛涵翻過料子:“這幾件大毛的料子原不是份例裏的,是內務府額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過菱蕎的手,打開一個包袱道,“這裏有兩件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襖和一條洋紅棉綾鳳仙裙,是內務府格外孝敬咱們的,我再三問過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實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還尖呢,什麽都看得真真兒的。”


    菱蕎這才服氣,隻是抿著嘴笑:“皇上常來,奴婢也替小主高興嘛。”


    沛涵道:“越是高興,越是得不露聲色,這才是曆練過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們的衣裳都穿上吧,看著也喜興些。”


    菱蕎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過了兩日,沛涵看菱蕎打扮得格外精神,裏頭穿著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和洋紅棉綾鳳仙裙,外頭套著玫瑰紫灰鼠皮襖,頭上簪了緋色的絹花和采勝,通身的貴氣,竟不亞於宮裏位分低的小主了。趁著菱蕎在庭院裏和康藹清點內務府送來的年貨,沛涵便問秋曉:“我記得內務府額外孝敬你和秋曉的東西,該是你們一人兩件的,怎麽菱蕎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著天氣冷了,你好歹也該把那件青哆羅呢的袍子穿上了。”


    秋曉不敢露出委屈的神色,隻如常笑道:“菱蕎姐姐選了半天,還是件件都喜歡,就都給了她了。”


    沛涵蹙了蹙眉:“都給了她?那兩件青哆羅呢的袍子一模一樣的,她要來幹什麽?”


    秋曉低了頭:“冬日的衣裳,總要替換著的印緣最新章節。”


    沛涵轉過臉,透過窗上的霞影紗,正看見菱蕎在外頭響亮地笑著什麽,用手指戳著幾個小宮女的腦袋,像是調撥著什麽好玩的東西似的。


    沛涵越發有些不高興,卻不肯露在臉上,便道:“前幾日內務府送來一件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我穿著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裏頭穿,倒是挺好。還有一件一起的桃紅色軟綢裙子,快新年了,穿著鮮豔些。”


    秋曉眼圈微紅,低低道:“奴婢不是小主的家生丫頭,小主不必這麽心疼奴婢。”


    沛涵含笑道:“菱蕎的性子一向爭強好勝,嘴又厲害,你和她住在一塊兒,雖然都是大丫頭,她明裏暗裏一定也給了你不少委屈受。就為你什麽都沒來向我抱怨過,我隻要疼你,就是應該的。”


    秋曉含淚帶笑:“那奴婢謝小主的賞。”


    沛涵笑道:“別謝了,穿上了好看讓我覺得高興,便是最好的了。”


    這一日是臘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後宮裏用了臘八粥,便去了永和宮,與莊妃在暖閣裏說話。莊妃將內務府的賬簿遞過道:“這是這個月後宮的用度,皇上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


    皇帝慢慢翻了幾頁,吹著茶水含笑道:“莊妃厲行節儉,後宮的開支節省了不少,這都是愛妃的功勞。隻是快年下了,朕見嬪妃們的衣著老是入關時的花色式樣,未免在古風之餘有些呆板了。”


    莊妃笑得極為謙和:“皇上說得極是。隻是臣妾想著,宮中嬪妃不少,以後還有的是添新人的時候。都是年輕女眷,平日裏爭奇鬥豔是不消說了。皇上初掌大權,前朝尚有許多要動用銀兩的時候,後宮裏能省則省些,也是一點心意。至於皇上以為呆板,臣妾倒以為,大鄞的祖宗們本是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槍拚了性命的,後宮的嬪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艱難與功德,不該一味追求妝飾華麗,而失了祖宗入關時的儉樸風氣。”


    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閉目片刻,似乎對茶水的清冽格外滿意:“朕才說一句,原來莊妃思慮已經這樣周詳。朕以為,愛妃所言,便如這一盞清茶,雖然入口苦澀,回味卻有餘香。”


    莊妃恭謹答了句“是”,“若是皇上覺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讓人再換一盞八寶茶來。”


    皇帝擺擺手:“不必。愛妃的意思,朕都明白了。隻是朕初立後宮,也就老幾個人伺候著,一時裁減了她們的,朕也不忍心。何況她們都還年輕,喜歡嬌俏些,隻要不過分就是了。莊妃且別說,如今快新年了,她們本就穿得厚重,又是沉甸甸的老式繡花,偏偏這些繡花出自宮女之手,也不靈動鮮活,連人也帶著沉悶了。本來多些輕靈光鮮的料子,也是一道風景。”


    莊妃頷首應了,又笑道:“皇上說得極是。隻是後宮選嬪妃,與民間娶妾室不同。講究端正莊嚴為美,若一個個隻曉得打扮,豈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調調的,整日隻想著糾纏皇上,也不像皇家的體統呢。”


    皇帝正捧著茶盞,聽到此節,杯蓋不由輕輕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閣中本就安靜,冬陽暖暖地隔著明紙窗照進來,連立在閣外伺候的宮人們也成了渺遠的身影。青瓷的茶盞本就薄脆,這樣一碰,聲音清脆入耳,莊妃遽然一凜,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靜了須臾,伸手向莊妃道:“這麽多年夫妻了,愛妃何必如此。”


    莊妃就著皇帝手站起來,他的指尖有一縷隔夜的沉水香的氣味。莊妃心中一動,便能辨出那是景仁宮姝嬪的香氣。莊妃穩了穩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滲透的酸楚,一如舊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是常來宮裏坐坐的,可是她分明覺得,那種熟悉已經漸漸淡去。往日那種把握不住的惶惑與無奈一重重迫上身來,她還是覺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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