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顯然是鬆了一口氣,神色舒緩了不少,撥著琺琅掐絲手爐上的銀鎦子道:“阿彌陀佛,臣妾居住在永和宮,幸好西六宮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劉阜立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據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盤集在相印殿、延禧宮、景仁宮和鍾粹宮一帶。”


    皇貴妃看劉阜立說得滿頭大汗,忙溫言道:“東六宮中隻有這四宮有嬪妃居住,相印殿又是事發所在,難免流言紛擾。你且說,這些話是哪裏傳出來的?”


    劉阜立臉色發白,那汗水滴答下來,被殿中的蘇合香一熏,氣味實在難聞。我屏息斂氣,隻聽他說下去。


    皇貴妃沉聲道:“皇上麵前,你還有什麽不敢說的麽?”


    劉阜立磕了個頭,拿眼睛瞟著我,道:“宮人們都說,最早有流言傳出的,便是景仁宮。”


    我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澆而下,冷得天靈蓋陣陣發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鑒,當夜相印殿所見所聞,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傳出。景仁宮中更無人得知,如何能在宮中散布流言誅仙之青玄!”


    劉阜立急急忙忙道:“奴才不敢妄言,所以特意帶了一些散布流言的宮人回來,請皇上細察。”


    皇帝冷冷道:“既然查了,那就傳吧。”


    劉阜立擊掌兩下,隻聽外頭窸窸窣窣有人進來,地上的錦毯極厚,幾乎是踏步無聲,唯有衣袍與地毯相觸的摩擦聲刮著耳膜一陣陣逼近。大約是四五個宮人,跪在了離皇帝一丈之地,叩頭問安,繚亂了一陣。


    劉阜立在宮人們麵前便恢複了素日的趾高氣揚,冷著臉道:“我問你們什麽話。你們據實以答就是了。在皇上麵前,都老老實實的,不許有一句妄言胡說。”


    眾人怯怯答了“是”,劉阜立又道:“你們幾個,在宮裏嚼舌根是最厲害的,得了空就在那兒胡說八道,飛短流長。眼下我就問你們,最早的時候,你們是在哪兒聽來關於黎嬪的那些不幹不淨的話的?”


    那幾個宮人怯怯互視了幾眼,又見我也在側。便越發生了膽怯之情,其中一個怯生生道:“時日長久,奴才、奴才們都忘記了。”


    我見幾個宮人看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一顆心越發往下沉了沉。我跪在地上,見滿地鋪著寸許厚的百花戲春圖的猩紅滾金線織錦雲毯,密密匝匝地繡著牡丹含芳、薔薇凝露、蓮花清馨、秋菊迎霜、臘梅傲雪,百鵲千蝶嬉戲其間。那樣熱鬧鮮活的圖案。原是一整個春日的歡好,此時看來,卻似密密匝匝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般。


    “忘記了?”劉阜立冷笑一聲,“方才都還記得,如今便全忘記了。我就知道,不長記性的奴才。除了用刑,再沒別的辦法。”


    皇帝口氣亦是森冷:“到了朕跟前還要推諉?劉阜立,用刑!先夾斷了幾根手指。便知道要說實話了。”


    皇帝話音剛落,其中兩個膽小的便沒命價地磕著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都說了,都說了,奴才最早是經過景仁宮的時候聽說的。”


    皇貴妃追問道:“最早?最早是什麽時候?”


    那宮人臉色煞白:“就是黎嬪生產的那一夜。”


    皇貴妃神色微變。似是自言自語:“也就是說,皇上剛交代完臣妾和姝妃離開。宮中就流言四起了?”


    另幾個宮人也忙跟著道:“不錯不錯。皇上,奴才再不敢胡說八道了,就是在景仁宮一帶最早傳出來的。”


    蘇合香的氣味原是清寧宜人,此刻嗅在鼻中,隻覺得熱辣辣的,幾乎要熏落了眼淚。我深深叩首,凜然道:“皇上明鑒,臣妾的確不曾泄露一字一句。”


    皇貴妃有些為難之色:“皇上,以姝妃的為人,想來是不會對外人隨意亂說的。隻是……”她看著我,溫婉的眉目間多了幾分揣測之色:“姝妃,你是不是那夜受了驚嚇,又疲倦過度,一時對誰說過,自己也不記得了?”


    鎏金錯銀福壽無疆的大鼎中,若有若無的蘇合香薄煙,絲絲縷縷交錯密織,無邊無際地擴散開來,仿佛織了一張無形的網,遮天兜地地籠罩下來,讓人無處可逃。


    我隻覺內心沉悶凝滯不已,仰麵直視著皇帝道:“皇上若肯信臣妾一句,臣妾敢以性命擔保,不曾向任何人說過隻言片語。”


    劉阜立嘖嘖道:“這便奇了,人人都說是姝妃的景仁宮傳出流言,偏偏姝妃娘娘說隻字未漏,難道這些奴才都瘋魔了,連哪宮哪苑都分不清楚,信口胡說?或者真如皇貴妃娘娘所言,姝妃娘娘無知無覺中自己說了出去,或是夢話,或是氣話,也未可知!”


    我心中惱怒,盯著劉阜立道:“你口口聲聲咬住本宮不放,到底本宮有何居心,一定要害了黎嬪還要損她聲譽?更不惜連累皇上與皇室的名聲?”


    劉阜立忙搖頭道:“姝妃娘娘千萬別惱怒,奴才也不過一說罷了極品貴族。隻是姝妃娘娘一直未有生育,出於嫉妒遷怒於玫貴人,一時口快說了出去,恐怕也是有的。”


    皇帝默不做聲,隻是重重一掌擊在紫檀幾案上,皇貴妃急得捧過皇帝的手仔細察看道:“皇上再生氣,也要注意龍體,萬勿傷了身子。”


    皇帝道:“朕的麵前,也不好好說話,隻一個個咬住了不放,成什麽樣子!”


    皇貴妃忙起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哪怕種種證據確鑿,人人都指證姝妃,臣妾也不相信是姝妃有意所為。”


    皇帝思忖片刻,慢慢道:“朕也相信姝妃,但流言所指,朕不能不查個徹底。”


    皇貴妃連忙道:“皇上說得是。隻是嫻妃侍奉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請皇上先勿責罰。臣妾想,既然此事要徹查,姝妃卷入其中也不適宜,不如請皇上先讓姝妃不要出入延禧宮,等到查清,再給姝妃一個清白。”


    皇帝沉吟著,殿中蘇合香的香煙嫋嫋飄散蕩開,連皇帝的麵孔也遮了一層薄薄的霧翳。如懿跪在地下,殿中分明是和暖如春,那空氣似乎被春日裏的蜂膠凝住,滯塞不堪,悶得我透不過氣來。良久,皇帝的聲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銳利地穿透了一縷縷薄煙,淩空破來:“那麽,朕就如皇貴妃所言。”


    我腳下一軟,幾乎是失卻了起身的力氣,隻失望而淒切地看著皇帝。皇帝並不閃避她的目光,沉聲道:“朕會禁足你一段日子,以求真相。你便先放心住在景仁宮中吧。”他不容我再說,喚過殿外的劉阜立:“劉阜立,扶姝妃出去。”


    我隻覺得腳下綿軟無力,一顆心往下墜了又墜,回望去,皇帝的眼中含了一點銳利的堅定之意,我隻得安下心來,緩步出去。待到人少處,就著劉阜立的手,仿佛是不動聲色,隻目視著前方,極偶然的,一個眼波劃過小樂子的麵頰,含了深深的決絕和冷厲。小樂子會意地點點頭,重又垂下雙眸,保持著一如往常的溫馴和恭順。


    我禁足的日子,便是從這一個陽光燦爛的晴明午後開始的。朱紅色的闊大宮門“吱呀”一聲從身後緊緊合上,便是鎖鏈重重鎖住的聲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再打開會是什麽時候。景仁宮的宮人們慌得眼淚都下來了,忙不迭地跪了一地,卻不知該對著誰去跪。沛涵等候在我殿內亦被驚動了,驚慌失措地奔過來道:“姌兒,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要把景仁宮的大門鎖起來?”


    我站在庭院中,緩步拾上台階,陽光透過落盡了翠葉的光潔樹枝斑駁地篩了滿地。那樣清冷的日光從天空傾瀉而下,抬頭望時,能看到九重宮闕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閃耀起冰雪潔白一樣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離我真是遙遠。


    我輕聲說:“不要怕,我隻是被禁足而已。”


    沛涵眼底含了稀薄的霧氣,:“才安靜了這些時候,這後宮的日子就這麽難過麽?”


    我望著遠處宮闕重重,琉璃瓦上浮光萬丈,神色平靜得如陽光照耀下的冰雪:“有時候日子安靜並不等於難過。你安心就是。”


    禁足的時光幽寂而難耐,隔絕了出入,每日所能見的,不過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小藍天。我用來打發時光的,不過是讓涅筠和纖巧把庫房裏的各色絲線都選出來一一整理。


    這是十分費工夫的一件事,每種絲線分門別類,浸在擰了各色鮮花汁子的滾水裏煮過。玫瑰汁子配玫瑰紅,杜鵑花汁配杜鵑紅,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飛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藍,梔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黃的白色,香蜂花兌了薄荷配藍紫色,一一都是費盡了心思的。連黃色的要繡作花蕊的絲線,也一一用檸草汁子和番紅花汁一起煮過,帶了清新之氣。而綠色呢,更是麻煩,配著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裏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穠翠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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