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子領著我和涅筠走到一間略為整齊的空屋子裏,尚未靠近,已有塵灰嗆人的氣息撲鼻而來,樂子為難道:“小主,奴才已經盡力了。”


    我了然,感激道:“能找出一個讓我和涅筠住的屋子已經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麽,就太點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


    樂子點點頭,看了看旁邊的屋子道:“小主住在這裏,千萬小心旁邊那些人,年紀大了,都成了精怪了。”


    外頭遠遠傳來禮樂歡喜悠揚的聲音,我側耳道:“是什麽事?”


    樂子猶豫片刻,還是道:“今日是彤貴人、黎嬪和侞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聽說為著晉封,內務府還要挑出許多宮人來伺候呢。”


    我將心底的空落按了又按,能如何呢?再熱鬧,再繁麗,那畢竟是與自己無關的人世了。樂子轉身離去,我看著他的離開將僅存的光明一同帶走,隻留下無盡的塵灰飛揚和暗沉光影,與自己閉鎖此間,一生一世。


    幽閉的宮苑中,好像日日都下著雨。雖然知道有人一同住著,但總是無聲無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沒有動靜。


    我和涅筠絞了帕子忙碌著打掃,雖然自小養尊處優,不事辛勞,但強逼著自己做起來,也能慢慢做得好。我和涅筠忙進忙出,分明是覺得有眼睛在窺探著我們的,但猛然回頭去,卻又不見人影。


    涅筠有些害怕,到底還是勉強鎮定“小主,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當然是人反轉人生最新章節。這世上哪有鬼?”


    涅筠有些不安地翻著包袱:“早知道就該多備些蠟燭了,這裏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讓人看了害怕。”


    到了夜間,兩人總算收拾幹淨了住下。因著每日給的蠟燭隻有兩根,兩個人都當寶貝似的積攢著,加之勞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隻覺得身上的被衾蓋著一陣比一陣涼,仿佛是起風了。風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梁柱之間,嘩嘩地吹起破舊不堪的窗紙。有窗欞吱嘎地搖晃,劃出一陣陣幾欲刮破耳膜的刺聲,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來地敲著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閃電的光線驟然亮起,殘破的紙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過。“有鬼——有鬼——”


    我來不及披衣,點上蠟燭霍然打開門。直衝到外頭。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風中微弱地掙紮了幾下便滅了。四周黑漆漆的,隻有幾個破舊的宮燈晃著微弱的火光,和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照亮這破敗的庭院。


    我索性將手中的燭台一扔,金屬滾地有刺耳的鳴響。如懿大聲道:“不管你們是人是鬼,我既然來了這兒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來給我瞧瞧,裝神弄鬼。難道被遺棄的女人隻會做這樣的事情麽?”


    涅筠隨後衝了出來,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風了,要下雨了。你小心著涼!”


    我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厲聲道:“有本事就出來。有什麽可嚇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這裏,也比你們這些裝神弄鬼隻會暗中窺伺的人強!想來嚇唬我,便是做了厲鬼,你們見了我也隻會躲躲閃閃,避之不及!”


    閃電劃過處,幾張蒼老而殘破的麵容隱約浮現。我心生一計,轉身去房中取過包袱中的糕點,向麵容浮現中一一拋擲而去。很快,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從廊柱後轉出,紛紛搶過糕點,嗬嗬笑著,心滿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涅筠急道:“小主……”


    我道:“就算是鬼魂,貪於飲食,有什麽好害怕?”


    一聲淒厲的冷笑自梁柱後緩緩轉出,我借著昏黃的宮燈看去,卻是一個年邁婦人緩步過來。她的衣著打扮比其餘人稍顯潔淨舒展,隻是頭發花白,滿臉皺紋,老態龍鍾,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


    我看她沉著走進,並不似旁人貪戀糕點,心知此人一定不尋常,便先拜下道:“晚輩穆氏穆姌,給前輩請安?”


    “前輩?”那老婦人摸一摸自己的臉,森然道,“我很老麽?”


    我見她陰惻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懼,隻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這裏,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麽用?反而年老長壽,才能熬得下去。”


    “年老長壽?”那婦人連連冷笑,“熬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心中閃過一絲剛硬之氣:“話雖這樣說,但前輩沒有尋死,便知螻蟻尚且貪生。”


    那老婦人雖然年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是啊,來了冷宮的人沒幾個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幾個便已經瘋瘋癲癲了,你看不見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宮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


    我黯然道:“遲早也要成為其中一縷亡魂,這樣想想,還有什麽可怕。”


    那婦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這冷宮,總算來了個異數。”她說罷,縹緲離去。


    我後退一步,才覺得背心的睡衣已經都被冷汗濕透。我長舒了一口氣,拍拍涅筠的手道:“算是見過了,可以安心睡了。”


    一夜風雨大作,起來也是個陰沉天氣戰地醫生都市行。涅筠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小心地問:“小主真要去看麽?”


    我換了一身更簡樸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撲撲的:“昨夜她們已經按捺不住來看了我,難道我不去看她們麽?”


    其實自己住的地方與其他人還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轉過去,卻聽得前麵窸窣有聲,似有好些人圍在那裏看著什麽。我疾步過去一看,嚇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來一座空空的殿閣裏,一個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掛在梁上,隻有一雙腳搖搖晃晃地,每一動,都散下一點塵灰來。


    涅筠指著道:“小主,有人吊死了。”


    那些圍觀的婦人們隻是冷漠地望了我們倆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無驚異地散開了。有人不無羨慕地笑起來:“真好,她去見先帝了。先帝見著了她,一定還會寵幸她的。真是有福了。”


    昨夜稍稍整齊的老婦人跟在人群後出來,淡漠地望了我一眼:“不必大驚小怪,熬不住自殺的人天天有,你以後住久了就知道了。”


    涅筠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那老婦人淡淡道:“你呢?什麽時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掛上去呢?”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受控製地發抖,我指著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麽辦?”


    老婦人怪異地笑了笑:“等下會有侍衛來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場燒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終於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涅筠吃驚道:“這裏也有侍衛?”


    老婦人鄙夷地看她一眼:“當然。要不然你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從這裏推門走出去?”


    良久,有個頭兒模樣的侍衛懶洋洋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你們倆去收拾一下。”


    分明是個人,倒是像被當做物件,連死後的尊嚴亦沒有,隻是被“收拾”一下。我見兩個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婦人的屍體下來,忙急道:“你們是兩個男人,怎麽可以伸手接觸前朝嬪妃的屍身這樣冒犯不敬?”


    那男人這才看見我,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我容貌微微驚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觸碰。


    另一人懶懶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們兄弟倆就不幹了,勞您自己動手吧。”


    我被他一激,想到自己來日的下場,亦不覺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扔到涅筠手裏:“涅筠,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斷繩索,我在下麵抱著她。”


    涅筠有點猶豫的,但見我選擇抱著屍體,她亦無法可想,隻得站到凳子上砍斷了掛在梁上的繩索,屍體掉下的衝力極大,我一個抱不住,踉蹌著連人帶屍全摔倒在了地上。我離著那屍身那麽近,幾乎可以觸到屍體上冰涼的死亡氣息和那幹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氣的肌膚。


    我丟開手,忍不住俯身幹嘔了幾聲。


    那人像是看著一個有趣的熱鬧:“既然嚇成這樣,逞什麽強?你既然不許我們兄弟碰,這屍體,我們不抬了!”


    我仰起臉冷冷看著他道:“要是進了冷宮,我還能出去半步,這具屍身自然不用你們來搬了。何況我隻是要你們不許用手直接碰觸,並非不讓你們抬出去。”


    另一人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說怎麽辦?”


    我轉過身,想要在周遭尋到一塊裹屍的大布,卻左右不見蹤影,那老婦人本冷眼旁觀,見我如此,轉身去隔壁拎了一塊碩大的白布來:“這塊原是我留著給自己的,如今先給她用吧。隻是來日我走之前,你們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拚縫一塊裹屍布送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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