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曼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忙伺候著沛涵鋪床疊被一應齊整了,又點上了安息香道:“小主,時候不早,早些安置吧。”


    沛涵拿著犀角梳子慢慢地梳著頭發,冷不丁問道:“蝶曼,你說皇上突然看上了婉婷,會不會也是覺得婉婷和姌兒有幾分相像?”


    蝶曼吃了方才那一驚,哪裏還敢開口,隻得諾諾應著,嘴裏一味含糊著。沛涵知道她是嚇怕了,便也歎了口氣道:“今兒是我的氣性大了些,宮裏那麽多人和事,哪裏有不添煩的。你伺候我這麽多年,不要往心裏去就是了重生之小小農家女。”


    蝶曼嚇了一跳,臉上雖熱,心裏頭也熱了起來,感激道:“小主別這樣說,奴婢知道小主自從得寵之後,事情也多了,心裏難免難受。”


    沛涵悵然道:“或許你說得對。我就是不喜歡皇上跟前有一個和姌兒長得相似的人。因為這樣,皇上很可能時時惦記著姌兒,也會徹底忘了姌兒。”


    蝶曼答應了“是”,再不敢多嘴。


    沛涵坐到床上,看著蝶曼放下了帳帷,便道:“明日皇上要過來用午膳,你早些叫我起來,我好親自預備些拿手小菜。等午後皇上走了,你記得去太醫院找一個叫雲昆的人,帶他來見我。”


    蝶曼答應著將帳帷平整垂好,又將地上海蘭的繡花米珠軟底鞋放得工工整整,方退到自己守夜的地方,躺下睡了。


    這一夜睡得並不大安穩,沛涵心裏裝了重重心事。隻是輾轉反側。我亦犯了風濕,躺在床上渾身酸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強行灌入鉛酸一般,被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涅筠雖然自幼操持身體強健。卻也沒好到哪裏去,隻坐在床邊,借著一燈如豆的殘光,用紗布裹了生薑擠出汁液,一點一點替我擦拭關節。


    我忙扶住她道:“別蹲在那裏了,等下仔細腿腳疼。又站不起來。”


    涅筠咬著牙關一笑:“奴婢熬得住。”


    我看她的神情,似是隱忍,似是期盼,總有無限情思在眼底流轉。我輕聲問:“那個雲昆,你與他很熟麽?”


    涅筠微微一怔,臉上帶出些許溫柔之色,一雙眼睛如同被點亮了的燭火:“奴婢與他自幼相識,後來家鄉饑荒,各自跑散了,奴婢入了王府。他憑著一點家傳的醫術入宮做了太醫。奴婢其實與他在宮中遇見也是近幾年的事情,隻是想著,若是同鄉也幫不上忙,那就沒人肯來幫忙了。”


    我道:“他的醫術很好麽?”


    ……………………………………………………………………………………


    涅筠微微一笑,繼而歎息:“好有什麽用?他在太醫院中沒有關係,沒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視,隻是個最末流的小太醫罷了,隻能給宮女侍衛看看病。不過也好,若他都不能來,那就真的誰也不能來了。”


    我站起身,又拿薑汁替涅筠擦拭手腕和手肘關節,柔聲道:“來是他的心意,不來也無需怪他。富貴之中難見真心,你若落得這種地步他還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繼續相交。否則。不見也罷。”


    涅筠道:“小主,奴婢自己來塗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塗過薑汁的地方會繼續發熱才暖得過來。”


    我走到院中,隻見月光不甚分明,霧蒙蒙的似落著一層紗。驀然聽見一聲歎氣。那聲音便是外頭來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聽得耳熟,不自覺便隔著疏疏的門縫往外望去,卻見林雲霄滿臉胡楂,意態蕭索,舉著把酒壺往嘴裏一個勁兒地倒酒。我看了不免暗自搖頭。進了冷宮這麽久,這個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見得到的難得的正常人了。雖然貪財些,倒也有一顆上進之心。宮裏的人,誰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與他一起的侍衛一般終日糊塗度日,隻是如今,怎麽倒也頹喪起來了。


    我素性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總有不遂心的時候,你卻隻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後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


    林雲霄本自心煩,所以連一向要好的友人都打發了不在身邊,自顧自地喝著悶酒。此時聽我這麽說了一句,心下愈加不樂,嘴上也不耐煩道:“你是什麽人什麽身份,自己也不過是晾在泥潭裏起不來,還有心思理會別人。”


    我受了這將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寬,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隻在月色下將白日裏晾著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雖然身在泥潭裏,可總不願沉淪到底特級鄉村生活最新章節。我要是將心口上的一口氣鬆了,便永遠沉淪苦海,無法脫身了。”


    “難不成你心裏還想走得出這鬼地方?”林雲霄冷冷笑著,“別癡心妄想了。這個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


    我抬頭望著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個人樣來。我若稍一鬆懈,一口氣撐不下去,和這裏那些瘋瘋癲癲整日在地上牆角打滾的女人還有什麽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裏,屍體也沒得善終。”我蹲下身,看著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處爬動的螞蟻:“你見過螻蟻麽?螻蟻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麽艱難,所以無論怎樣,我都要忍耐下去。”


    “忍耐就夠了?”他仰天倒著酒喝,冷然道,“還不如痛快一醉,萬事皆忘。”


    我搖頭道:“看你這麽個喝酒的樣子,大約不是為了前程,就是為了女人。偏偏這兩樣東西,都不是醒來就可以忘記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澆愁,越是沒有半分起色。”


    “前程?我這種漢軍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裏又貧寒,能有什麽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烈酒,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所以沒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離開我。”


    我冷笑連連:“你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麽了?我還是出身漢軍旗上三旗的大姓宓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這裏,終身見不得天日,難道我不比你淒慘可憐麽?隻是做人自己可憐自己就罷了,要說出這等可憐的話來讓人可憐,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沒有了!”


    雲霄陡然被人奚落了這幾句,又借著酒意衝頭,便不管不顧起來:“我能有什麽法子?生定了的身世,還有能力往上爬麽?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宮是你沒本事。而我呢,一點本事都使不上,便徹底沒了希望。連我喜愛的女子也離我而去,嫌我給不了她翻身的機會!我還能怎麽樣?”


    月光朦朧,是個照不亮萬千人家的毛月亮。那麽昏黃一輪,連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來。門外的林雲霄固然是沒有指望的,可是自己能有什麽指望?隻不過是含著冤屈,受著悲怨,拚死忍著一口氣,不願徹底沉淪至死而已。是,我是個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個七尺男兒,偏偏這般自怨自艾。


    我忍不住道:“能與你共患難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還要嫌棄你的出身前程,這種女子,若是早早離開,換了我便要買酒大醉一場額手稱幸,以示慶賀。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聲大笑慶賀也來得及!”


    雲霄的酒意兜頭兜腦地衝了上來,一股悲愴之意自胸中直衝而上,幾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這樣子冷心絕情的話,也隻有你們女人說得出來。”


    我聽他言語間似是受了那女子極大的委屈,本就很是瞧不上那樣薄情寡義的女子。我本是出來活絡活絡塗了薑汁的筋骨,想要發熱暖暖關節,現下卻被氣得渾身發熱,便也懶得說話,徑自回了屋裏。


    我甫一進屋,就見涅筠就著微弱的燭光在打著絡子。涅筠的手巧,絲線落在她手裏便在十指間飛舞不定,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工夫,便能編出一條好看的花樣子汗巾子,有鬆花結的、福字結的、如意結的、梅花結的,最巧的是戲文裏的崔鶯鶯拜月燒香,她都能活靈活現地打出來,形形色色,顏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細的功夫,是在手帕絹子上打出各色花樣來,經了她的手,絹子也不是普通的絹子了,配著珍珠穿了絡子,或是細巧別致的穿八寶纓絡,光是拿在手裏,便是一方風景。


    彼時尚在閨中,暖閣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涼風吹起低垂的湘妃竹簾,隱約傳來數聲蟬嗚,愈噪複靜。有微熱的晚風帶著迷蒙的梔子花香緩緩散進,那本是最沉靜清新的花香,被空氣的熱氣一蒸,也有些醺然欲醉。那是盛夏最末的光景,一陣風過,殿外的薔薇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光影迷離如煙。那時無憂無慮的我,便斜簽在楊妃榻上,看著窗下的涅筠,手指飛舞著打出一隻大蝴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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