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珈公公正嗬斥著,隻聽一把女聲慈藹道:“冷宮是宮中禁地,她們燒紙錢固然是不對,可福珈你在冷宮喧嘩,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


    福珈聽得這一聲,忙嚇得彎腰守在路邊,伸手搭住一隻保養得宜、戴著各色珠寶戒指的手,誠惶誠恐道:“冷宮汙穢,皇太後仔細足下。”


    皇太後扶住他的手緩緩踱進來,淡淡笑道:“想本宮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來過冷宮,就當故地重遊罷了。”她目光宛然一瞥:“宮中有人向哀家舉報,中元鬼節,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後宮燒紙錢違禁,實在是大膽。”


    宓姌與涅筠久未見太後,隻覺得她氣色越發好了,一襲綠紗繡夔龍牡丹金團壽鑲領紗氅衣配著滿頭赤金與和田玉的鈿子,更顯得她精神奕奕。


    宓姌見了太後,那份畏懼之色尚未從臉上褪去,倒先含了滿眼熱淚,仿佛就是不見人煙的孤魂驟然見了故人,一雙眼隻落在太後麵上,俯首叩了三個響頭,道:“奴婢被關在冷宮多時,太後是第一個來看奴婢的人玉婆娑全文閱讀。雖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後責罰,但見太後精神旺健如舊、一切安好,奴婢便願受任何責罰。”


    太後見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幾分感慨:“你這孩子,在冷宮裏居然還這麽惦記著哀家。”


    涅筠伏在宓姌身邊,大著膽子道:“回皇太後的話,我家小主雖然身在冷宮,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太後。每日必臨窗祝禱,祈求皇太後身體安康,福壽延年。”


    太後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動容。繼而環視著四周道:“哀家還以為你安安分分待在這兒了。既有這份心意,怎麽竟然敢違反宮中禁忌,在這兒燒紙錢這麽晦氣。”


    涅筠嚇得一凜,忙道:“太後息怒,太後息怒。主不是有心冒犯宮規的。還請太後體諒小主一片孝心。”


    太後的神色看不出一點端倪,仿佛平靜的湖麵。波瀾未驚:“孝心是私,宮規為公。怎能為了私心而枉顧公理。福珈,按照宮規,該當如何處置?”


    福珈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燒紙錢,有違宮規,該賞步步紅蓮之刑。”


    太後慢慢撥著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護甲,沉聲道:“宮規大如天,那就賞吧!”


    所謂步步紅蓮,乃是取尺把長的鐵蒺藜抽到腳心。一頓責打下來,腳心腳背沒有一塊好肉,筋骨盡現。受刑之人一雙腳自此便廢了,被扶起行走時骨頭觸地,踩下血紅痕跡,宛若紅蓮綻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


    宓姌一聽,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頸處,濡濕了領子。


    涅筠差點沒昏厥過去,忙拚命磕頭道:“太後,太後娘娘,求您饒了小主,饒了小主。”


    太後微微搖頭,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擔後果。你接受便是吧。”


    太後一聲令下。福珈努了努嘴,便有幾個小太監取過鐵蒺藜,一邊一個按住了宓姌和涅筠。


    宓姌滿頭冷汗,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從皮膚的縫隙間一點一點鑽出來,慢慢地爬行著。又痛又癢。那幾個小太監力氣極大,按得她動彈不得。


    太後在福珈搬來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動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貴妃都不在宮裏,隻剩下哀家一人掌管著偌大的後宮。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大的事都不顧,旁人多少雙眼睛盯著,還以為哀家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擔著了。”


    福珈揚了揚下巴,拖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道:“事有主次,就從穆氏起,打到皮肉脫盡為止。”


    那鐵蒺藜上有數十根寸許長的鐵刺,刺尖上閃著鏽黑色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栗。小太監一下正要下去,宓姌忙伏在地上道:“太後!太後明鑒!奴婢燒的不是紙錢,不是紙錢啊!”


    太後揚一揚臉,紫株便側身過去,撿起一枚還未來得及燒的紙張展開一看,渾圓的紙片上畫著萬字不到頭的圖案,中間卻是一句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紫株忙雙手捧過給太後一看,果然每一張上都隻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後微微蹙眉,繼而一笑:“怎麽是這個東西?”


    宓姌忙磕了頭,恭恭謹謹道:“請太後聽奴婢一言,圓紙為圓滿,與萬字不到頭的圖案相襯,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當年妙應寺的喇嘛大師所授,大師說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當初傳授時便要奴婢循環往複吟誦,才能功德圓滿,消除業障,得大解脫。”


    福珈輕哼一聲道:“可是今日是鬼節又,連伺候你的丫頭也說是你的一片孝心。”


    宓姌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鏡:“奴婢是一片孝心,但這一片孝心而是對皇太後的誠摯祝禱名門策最新章節。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節,宮中請了雍和宮的喇嘛大師開壇祝禱,心想大師一定會誦讀六字真言為太後祈福。奴婢無能,困鎖冷宮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後請安,所以隻好趁今日大師入宮祝禱,奴婢也跟隨大師功德,念動真言。大師開壇後要將法器經文經幡送上法船焚燒,奴婢自知不能參與,所以隻好在這裏將親手所寫所誦的真言焚化,隻當是放在法船上燒了,一盡心意。”


    紫株沉吟著道:“回太後的話,奴婢也覺得,若是燒紙錢就該有紙錢的樣子,否則燒給了那布爾大人也是無用的。至於七月十五的鬼節,燒這個倒是應景的,無非是沒跟著太後和各位太妃太嬪放在法船上燒罷了。”她婉轉看了宓姌一眼:“倒也不算很違反宮規呢。”


    太後的唇角略微浮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望著福珈道:“你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哀家說冷宮有人暗燒紙錢違反宮規,如今你可看看,這是什麽?”太後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麵上:“還勞動哀家到這種地方來,你可越來越會當差了。”


    太後的語氣並不嚴厲,恍若家常閑話一般。福珈卻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軟,即刻跪下了道:“奴才無用,奴才妄聽人言。”


    太後向著紫株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聽人言,不過你是聽了誰的話呢?哀家的身邊,然有人不把哀家當主子,而是一心窺伺旁人的心意,想要兩麵討好。哀家看他是錯了心思。”


    紫株低眉垂首,淡淡道:“慈寧宮隻有一心侍奉太後的人,沒有敢和太後耍心眼的人。福公公,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太後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烏鴉都歸巢了,咱們也回去吧。福珈,你就不必走了。”


    福珈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道:“太後,太後饒命!”


    太後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哀家不會想要誰的命。隻是你那麽喜歡為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紅蓮的刑罰賞賜給你,讓你折了雙腳,也折不了為旁人盡忠的心。”


    太後話音剛落,斜刺裏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舉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後心口。院中地方狹窄,隨侍太後的太監宮女都守在門外,福珈嚇得早癱在了地上,身邊隻有一個紫株,根本是無法防備。


    太後嚇了一跳,本能地側身一避,正好避開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後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紀,躲開了這一刀,下一刀夾著淩厲的風劈麵而來,根本是擋無可擋。宓姌這一下心慌意亂,若是太後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近乎瘋狂的身影,護在了太後身前。


    那人卻似瘋魔了一般,也不避諱宓姌,揮起一刀又撲了上來。宓姌死死擋在太後跟前,半分也不退讓,眼看著那刀尖已經逼到了下頜,直直地要刺到咽喉裏去。太後緊緊攥著她的肩,宓姌隻覺得自己都要撐不住了,加上雨後地上濕滑,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斜著向後傾去,又避開了幾分。


    趁著這點空隙,紫株和涅筠都趕了上去,拚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開了尺許。太後穿著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穩,宓姌緊緊扶住了她,連忙問道:“太後,您沒事吧?”


    太後驚魂未定,一手扶著她的手,一手緊緊按住心口,清白了臉色,道:“宓姌,方才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


    宓姌大口喘息著,努力平息著胸口的緊張與慌亂,忙欠身道:“太後……太後無恙便好。”


    趁著紫株和涅筠拉住那人的工夫,外頭的侍衛們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後已經沉穩下來,扶著椅子坐下,喝道:“敢謀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宮的哪位故人,有這麽個好本事!”


    紫株應聲上去,劈麵就是兩個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來,仔細分辨片刻,道:“回太後的話,真是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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