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停下手中湯盅,凝神道:“皇貴妃位同幅後,是六宮之首,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皇貴妃的語調沉靜而和緩,忖度著道:“臣妾聽聞侞嬪雖是在冷宮自裁,但替她收屍的宮人們說,她渾身傷痕,且穿著一身紅衣和紅鞋死去,怨氣深重我的老婆是閻王。臣妾知道侞嬪從前是姝妃的侍女,許多事侞嬪有不當之處。賜死也罷受罰也罷,隻是在宮中動用貓刑,還要合宮宮人看著以作訓誡,未免太過狠毒,傷了陰騭。”


    細白青瓷的湯盞在皇帝修長的指尖徐徐轉動,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細藤花紋似乎會攀緣疾長,蔓延出數不清的枝葉伸展出去,讓人辨不清它的方向。皇帝輕哂,頗有玩味之意:“皇貴妃是覺得,愉妃生育大傷元氣,侞嬪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為姝妃私刑太狠的緣故?”


    皇貴妃本靠著填滿了蘭草蕙蘿的沙金寶藍起絨蒲桃錦靠枕,聞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隻是合宮人心浮動,臣妾不能不來稟報皇上。”


    皇帝唇邊的笑意還是淡淡地定著,眼中卻淡漠了下去:“朕說過,皇貴妃是六宮之首。朕曾在年幼時想過,六宮之首若幻化成形,應該是什麽樣子。朕想了許久,應該便如蓮花台上的慈悲觀音,心懷天下,意存慈悲,不妄聽,不妄語,不行惡事,不打誑語。萬事了然心中,憑一顆慧心巧妙處置。皇貴妃以為如何?”


    簷下的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風吹動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那深一聲淺一聲忽緩忽急地交錯。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兒都要崩裂開來。皇貴妃勉強浮起一個笑容:“臣妾妄言了。不過,皇上所說的確是觀音的樣子,而臣妾雖為皇貴妃。卻也隻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側臉有著清雋的輪廓,被淡金色的朝陽鍍上一層光暈。他的烏沉眼眸如寒星般閃著冷鬱的光,讓人讀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皇貴妃說得對,人就是人,但所達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向往之。”他微微一笑,仿若無意般挑起別的話頭,“就好比朕身邊伺候的奴才。從前劉阜立為人糊塗,肆意窺測朕意,朕已經懲處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煙羅紗窗濾來翡翠般的明淨陽光,西番蓮花模樣的鎏金熏籠內徐徐飄出幾縷乳色清煙。皇貴妃溫順垂首,手指細細理著領口上綴著的珠翠領針。那是銀器雕琢的藤蘿長春圖樣,繁密的銀絞絲穿著紫色寶石勾勒出精細的春葉紫藤脈絡,原是她最喜歡的樣式,此刻,卻隻覺得上頭碎碎的珠玉射出細碎如針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兒生疼生疼的。


    ……………………………………


    須臾,皇貴妃才覺得那疼痛勁兒緩了過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彤嬪來請安。提了幾句宮中異象。但怪力亂神之語。實不該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頷首:“這樣的話不僅不該出自皇貴妃口中,皇貴妃更應該彈壓流言。免得宮中妄語成風,人心自亂。”


    皇貴妃恭謹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後自會訓示六宮宮人,不許他們再胡言亂語。”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氣卻溫和到了極處:“彤嬪素來口無遮攔,人卻是直腸子,有什麽話都不瞞著朕。所以她說什麽,你聽一耳朵便罷了,不必事事過心。”他見皇貴妃的臉容漸漸有雪色,越發笑容可掬,“對了,還有一事,朕要囑咐皇後。愉嬪妃生子是喜事,更有皇貴妃替朕料理後宮的苦心。朕想著有子承歡膝下,皇貴妃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宮上下同賞半年份例。”


    皇貴妃勉強笑著,見皇帝倚窗而坐,這樣風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縱然光華萬丈,她卻隻能高山仰止,從來都難以接近,隻能由著如是情意,默默淌過。隻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歡喜也是對著她的,倒並不像是隻為添了個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親近。不知怎的,她心裏便軟了幾分。哪怕多年來時時處處顧著富察氏的恩榮,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幾分傾心的,何況又為他生兒育女。遠遠的兒啼聲猶在耳畔,心底狠狠一搐,牽動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來,滴出猩紅黏膩的血珠子。她極力將腮邊的笑容撐得如十五無缺的月:“是。都是一樣的。隻可惜臣妾與皇上膝下無所出,若是多幾個玉雪可愛的女兒,那便更好了。隻是說來說去,都怪臣妾無能。”


    這一句“庶子”,驟然挑動了皇帝歡喜中的情腸,有如縷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貴妃皓膩的手腕,切切道:“女兒也罷,庶子也罷最強劍神全文閱讀。皇貴妃,朕與你終究是要有個嫡子的。”


    皇貴妃含著朦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許多不是之處。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無論如何,也會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願。”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貴妃,無須說這樣的話。”


    皇貴妃盈盈睇著皇帝,不覺泫然:“臣妾身為皇貴妃,是不該出此軟弱之語。可臣妾上有皇額娘,又有母家榮華。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過是皇上而已。”


    皇帝輕噓一口氣,輕撫她肩頭:“皇貴妃的心思,朕懂得。皇貴妃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麽?皇貴妃在心底裏輕笑出來,宮裏的女子那麽多,對著他個個都是笑靨如花,自己的艱難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時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難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麵的榮光……


    皇貴妃這般念著,轉身處,終於忍不住低首落下淚來。


    沛涵醒來是在黃昏時分。彼時宓姌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樂子在午後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地細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豔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幹虯曲,花朵盛放,麵上嵌青金、珊瑚、綠鬆、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以珍珠浮雕銜環鋪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樂子在她身側,悄聲道:“隻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裏多多了。原可從那些裏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細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隻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宓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隻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麽?”


    樂子哪裏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道:“這盒子也罷了,娘娘快打開看看裏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宓姌見沛涵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隻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裏,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出自宋代詞人趙師俠的《朝中措》。全詞為:“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玉腕雲邊緩轉,修蛾波上微顰。鉛華淡薄,輕勻桃臉,深注櫻唇。還似舞鸞窺沼,無情空惱行人。”描寫女子妝容之美。


    那字寫得小巧,宓姌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裏了,哪裏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仿佛有脂粉的香氣,並不盡是梅花香?”


    樂子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鬆、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後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花苞裏,用線紮其花尖,將粉密封於花房之內蒸熟,再藏於瑪瑙盒內,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麵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娘娘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娘娘一人所用。”


    樂子說得暢然盡興,宓姌隻聽到篤耨香一節,已經暗暗驚動。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論奇珍。皇帝所用製香粉之法,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後張氏的玉簪花粉法,隻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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