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見陶茜然雙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脫了形,簡直如冬日裏的一脈枯竹,輕輕一觸就會被碰斷。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茜然喘著氣,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連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宓姌在她床邊坐下,問道:“可覺得好些了?”


    茜然僵著麵孔,分毫不肯假以辭色:“既然你都來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淒然道,“我都到了這個樣子,隻求見皇上一麵,皇上也不肯麽?”


    宓姌笑了一笑:“皇上國事繁忙。”


    茜然悵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極處:“這種話,你哄哄旁人也就罷了,對我說這個有什麽意思。皇上若是忙,怎麽還有時間寵愛彤妃和舒嬪,還和兮妃又有了一個孩子呢?隻不過是不願見我,所以推諉罷了。”


    宓姌望著她,淡然含笑:“你多年臥病不出宮門,倒是活得越來越通透了。”


    茜然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臉微微抽搐著,半天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人之將死,還有什麽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漢軍旗,比不莊妃出身顯貴。享著皇上的恩寵,心裏總覺虛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妃位,到底也是不一樣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兒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隨皇貴妃鞍前馬後,從不敢有二心。皇貴妃對我那樣籠絡,如今也是棄若敝屣,轉頭去捧著彤妃了。”她忽而一笑,“當年皇貴妃與我做了那麽多事來對付你,要是帶去了黃泉也便帶去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宓姌溫婉地抿著唇,凝視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說。就自己去說給最該知道的人聽。對於我,這些都是無用了。”


    陶茜然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疑道:“你不想知道這些?那你巴巴兒地跑來看我做什麽?”


    宓姌輕輕靠近她,語不傳六耳:“我告訴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訴我的更要緊。”


    陶茜然眼中的疑影越來越重,揮手示意宮人退下:“你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宓姌見她枯瘦的手指上。那一副水晶貓眼赤金蓮護甲靜靜蜿蜒其上。那樣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發顯得她手指枯黃一脈,唯見青色的筋絡高高突起。宓姌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幹枯的皮膚上,慢慢遊弋上她枯瘦的手腕。茜然狐疑而不安地看著她,卻不知她想要做什麽。眼見得手臂上的皮膚一粒粒起了驚恐的粒子。卻也不敢縮回手來。隻是顫顫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宓姌笑意輕綻,有憐惜之意:“這麽好的肌膚,從前誰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難怪你得寵這麽多年。隻是如今,竟也有這一日了。”她說著,便欲摘下晞月手指上的護甲,茜然一驚。忙護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麽?”


    宓姌也不理會,徑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這樣了,還吝惜一副護甲做什麽?”她伸手取過妝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斷,取下其中一顆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摜。珠玉碎裂處,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宓姌用手帕托起,送到茜然鼻端,問道:“香不香?”


    陶茜然看得驚疑不定,直直地盯著那顆黑色珠子道:“這是什麽?”


    “我和你追隨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這樣的好東西。”宓姌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這樣好的東西,除了太後與皇貴妃,咱們竟都不識。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產自西南,能讓人傷了氣血,斷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陶茜然大驚之下氣喘連連,她厭惡地推開那樣東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麽還一樣戴著?”


    宓姌取下自己的護甲,對著光線道:“我比你的運氣稍稍好一點,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髒東西來才發現關竅。如今我戴著的護甲,翡翠珠子裏頭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幹淨的了。”她神色淒微,“隻是這麽久以來我還是沒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這東西傷盡了根本,已經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陶茜然大慟,掩著唇抑製住近乎聲嘶的哭聲:“太後?皇貴妃?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了這麽多年,什麽事都聽她的,什麽都想在她前頭做了,為什麽她要斷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宓姌眼中微有淚光閃爍,冷冷道:“一個是太後,一個是皇貴妃,生殺予奪都在她手中。而你,不過是值得被她利用卻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當年她把這對護甲分別賜給咱們兩人時,這樣的念頭便已長好了。皇貴妃自然也是知道的,難為咱們一碗一碗坐胎藥喝下去,總怨藥石無效,何曾想過,原來早已是不能生了!”


    陶茜然緊緊地攥著胸口稀皺的錦衫,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讓我死得明白,我也斷然不會辜負你!咱們倆爭了半輩子,爭恩寵,爭名位,不是咱們想爭,而是任何人到了這個位子都會爭。但到了今日,咱們之間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裏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獸,“這輩子我最盼著一個自己的孩子,誰要斷了我的念頭,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長笑,掩去腮邊淚痕,沉靜不發一言。


    宓姌輕歎一聲,複又微笑:“玉鐲的手腳就當是太後與皇貴妃做的。那麽你再猜一猜,為什麽龔魯替你治了這麽久的病,你的身子卻越來越壞?據我所知,你的體質是氣虛血淤,可是我讓人查過龔魯開給你的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麵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會讓你元氣大傷。”


    陶茜然死死攥住被角道:“不會!那張方子是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看過的!”


    宓姌輕笑道:“那麽,是誰能囑咐龔魯為你越治越壞,而且太醫院上下都為你診過脈,卻是同一條舌頭說同一句話呢?我想,那個人一定也不知道皇貴妃與太後也防著你會生下孩子吧。否則,便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


    陶茜然瞪大了雙眼,目光幾能噬人,死死盯著宓姌:“你是說……你是說?”她淒厲地喊起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宓姌安撫地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溫柔無比:“我會如你所願。”


    宓姌回到宮中,便見皇帝坐在窗下,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折,候著她回來。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貴妃而已,怎麽去了這麽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宓姌如花樹堆雪般的麵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來的,但是看著鹹福宮炭火供應不足,陶妃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宓姌露出幾分憐憫之意:“陶妃也沒有別的什麽話好說,昏昏沉沉的,隻反反複複惦記著要見皇上一麵。”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著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他頓一頓,“你來勸朕,陶源澤也上書進言,牽掛陶妃,言多年來朕對陶妃的眷顧。唉……”


    皇帝的歎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麵目全非麽?”


    皇帝斜倚窗下,仰麵閉目:“姌兒,朕一直記得,陶妃在朕麵前,是多麽溫柔靦腆。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麽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著朕的模樣。”


    宓姌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臣妾,也心疼從前的陶妃。臣妾雖然也恨她,可見她病得隻剩下一口氣的樣子,也真是可憐。臣妾想,這些年皇上到底還顧著陶妃在外頭的顏麵,對她還是眷顧,也是安慰她母族陶氏。如今她隻想再見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當是成全了陶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歎:“茜然,她伺候朕也有五六年多了。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時,陶茜然已換上最得寵的年月時心愛的櫻桃紅灑金蝴蝶牡丹紋氅衣,戴著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飾並金鑲玉明珠蝶翅步搖。她正襟端坐,臉上以濃厚的脂粉極力掩蓋著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頸企盼皇帝的到來。


    皇帝步入寢殿時,她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帝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隻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鬆鬆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麵具一般。皇帝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豔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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