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子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隻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麽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皇上仁厚,後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他一壁說著,隻怕哪裏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帝隻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臒的麵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著不容親近的疏冷。皇帝的語氣裏有著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麽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樂子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隻得苦著臉道:“皇上,奴才哪裏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麽……奴才就是那牛。”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翊坤宮吧。”


    皇帝進來時宓姌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帝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麽皇上還過來?”


    皇帝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他的手指觸到宓姌手指上的水晶貓眼護甲,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之意,伸手便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到門外,道:“這護甲式樣舊了,以後再不必戴了。明兒朕讓樂子從內務府挑些最好的翠來送你,再讓太醫給你開幾個進補的藥方,好好補益補益身體。”


    宓姌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她挽著皇帝坐下,“皇上去看過陶妃了?”


    皇帝支著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宓姌從妝台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輕輕揉著太陽穴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免會話多些。”


    皇帝握著她的手,撫著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宓姌,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宓姌的眸光坦然望向他,“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著朕。”皇帝凝視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


    宓姌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愧疚之意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她對他。並不算坦蕩蕩,所以這樣的話,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柔聲而堅定:“但願彼此永無相欺。”


    皇帝望了她許久,輕輕擁住她道:“有你這句話,朕便安心了。”他長長地歎口氣,“宓姌。朕今日見了陶茜然,聽她說了那麽多話,朕一直覺得很疑惑。人人都以為朕寵愛陶茜然,連茜然自己也這麽覺得,可是到頭來。彼此的真心又有幾分?”他抓著宓姌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綿軟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觸到衣料經緯交錯的痕跡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宓姌,朕知道怎麽讓一個女人高興,怎麽讓一個女人對朕用盡心思討朕的喜歡,可是朕忽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從沒有人告訴朕,也沒有人教過朕。父母之愛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愛卻又不知如何愛起。或許因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時候所做的那些自以為是對你好的事,卻實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樣。”


    宓姌看著他的神色,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麽不知所措。她無言以對,隻是緊緊地擁住他,以肉身的貼近,來尋覓溫暖的依靠。


    許久,皇帝的神色才漸漸安靜下來,向外揚聲道:“樂子,傳朕的旨意。”


    樂子忙進來答應了一聲,垂著手靜靜等著。


    皇帝沉著道:“陶妃陶氏誕生望族,佐治後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著晉封貴妃,以彰淑德。姝妃、兮妃奉侍宮闈,慎勤婉順。著晉封貴妃,以昭恩眷。”


    宓姌忙斂衣跪下:“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兮妃同時晉位貴妃,已經是委屈了你。可兮妃為朕誕育了兩位皇子,朕不能不多眷顧。”他頓一頓,“愉妃生育之後一直不能侍寢,朕也不勉強她,至少她生下了璞琪,讓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宓姌微微動情,按著平坦的小腹,感傷不已:“是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


    皇帝撫著她的肩膀道:“會有的,以後一定會有的。”


    星河燦燦,盈盈相語。這樣靜好的時光,宛如一生都會凝留不去。


    兩日後,瑄禎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陶妃陶氏薨。


    眾人都說,陶氏是熬死在鹹福宮中,更是盼著皇帝盼了這些年,活活盼死的。當然,這樣的話隻會在宮闈深處流傳,永遠也流不到外頭去。


    在外人眼裏,他們所看到的,是陶茜然被追封為慧賢貴妃。追封的冊文亦是極盡溢美之詞、哀悼之情:


    讚雅化於璿宮,久資淑德;緬遺芳於桂殿,申錫鴻稱。既備禮以飾終,彌懷賢而致悼。爾貴妃陶氏,世閥鍾祥,坤閨翊政,服習允諧於圖史,徽柔早著於宮廷。職佐盤匜,誠孝之思倍摯,榮分翬翟,肅雝之教尤彰。已晉崇階,方頒瑞物。芝檢徒增其位號,椒塗遂失其儀型。茲以冊寶,諡曰慧賢皇貴妃。於戲!象設空懸,彤管之清芬可挹,龍文疊沛,紫庭之矩矱長存。式是嘉聲,服茲庥命。


    這篇冊文,不僅極盡哀情,宣昭皇帝對早逝的慧賢貴妃的悲痛哀婉之情,連私下作詩娛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將親筆所書的挽詩《慧賢貴妃挽詩疊舊作春懷詩韻》親自在祭禮上焚燒,以表長懷之意,六宮妃嬪無不豔羨。連皇貴妃亦道:“皇上待貴妃情深意長,貴妃死前請求皇上以‘賢’字為諡,皇上答允。但願來日,皇上亦將此‘賢’字贈予臣妾為諡號,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皇帝不以為然:“皇貴妃春秋正盛,怎麽出此傷感之語?”


    皇貴妃悄然注目於皇帝,試探著道:“我朝皇貴妃上諡皆用‘孝’字。倘許他日皇上諡為‘賢’,臣妾敬當終身自勵,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並不為所動,仿佛是在褒揚,卻無任何溫容的口氣:“皇貴妃好心胸,好誌氣。”


    皇貴妃垂淚道:“貴妃去世之後,皇上悲痛不已,再未進過臣妾的永和宮,定是皇上想到臣妾與貴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觸景傷情罷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貴妃能這樣寬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貴妃福一福身道:“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姝貴妃,很少召旁人侍寢,但請皇上節哀順變。”


    皇帝並不看皇貴妃一眼,隻道:“皇貴妃的心思朕心領了。朕也想皇貴妃與慧賢貴妃相伴多年,她離世你自然會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擾皇貴妃。至於朕對貴妃的哀思,每年貴妃去世的填倉日,朕都會寫詩哀悼,以表不忘貴妃因何逝世。”


    皇貴妃麵上蒼白,身體微微一晃,勉強笑道:“皇上情深意長……”


    宓姌在側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長,所以今夜隻怕還要悼念貴妃,對著貴妃的畫像傾吐衷腸。隻怕貴妃臨終前說不完的話,夢中相見,還要與皇上傾訴呢。”


    皇貴妃勉強撐著笑容:“貴妃早逝,最牽掛的不過是家中父兄。臣妾懇請皇上,若是眷顧貴妃,也請眷顧其親眷,讓貴妃瞑目於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隻是凝眸於皇貴妃:“貴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隨朕左右,朕哀慟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當屬朝政,豈幹後宮事宜?譬如皇貴妃兄弟犯法,朕當奈何?不過一視同仁而已,那麽貴妃父兄若不勤謹奉上,朕也不能以念貴妃而稍稍矜宥。”


    皇貴妃神色愈加難堪。宓姌溫言道:“皇上內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貴妃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為例?話說回來,皇上也正是器重皇貴妃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時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貴妃無須多心。”


    皇貴妃欠身為禮:“傅恒年輕,還缺曆練,皇上多磨煉他才好。否則身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貴妃目光一滯,忽然凝視宓姌手腕,笑吟吟道,“姝貴妃,太後賞你的護甲呢?怎麽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經意似的,道:“那鐲子本是和貴妃的一對,既然貴妃離世,那鐲子也戴得舊了,朕讓姝貴妃換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朕想著淑妃死得可憐,朕會一並下旨,追封淑妃為哲憫皇貴妃。”


    皇貴妃訥訥道:“那,也好……”


    皇帝並不容她說完,語氣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許人“跪安”,於外臣是禮遇,對內嬪妃,則是不願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貴妃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腳下一個踉蹌,到底穩穩扶著品紅和翠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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