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沛涵、婉婷與婉茵一起來陪宓姌說話,暖閣窗下打著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著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著用淨水湃過的時新瓜果,眾人談起七阿哥,亦不免感歎。


    沛涵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七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彤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麵,也失了臂膀,隻怕日子更難過呢。”


    婉婷聽得專注,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麽,彤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劃策,瞧她怎麽撲騰。”她喜滋滋地看著宓姌,“皇上金口玉言,可當著皇貴妃的麵親口說的呢。”


    宓姌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彤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婉婷頗為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我大鄞,一直進獻女子為宮中妃嬪。既為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琛貴人麽?”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宓姌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為妃。重印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姿質穠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鄞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曆代先祖籠絡多時,才算安穩下來。衛千樺也算李朝第一個嫁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麵。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婉婷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婉婷頗有幾分失望:“可彤貴人如此作孽——”


    沛涵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婉婷眸中一動,旋即明白,隻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壁聽著。一壁連連念佛道:“當初彤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汙蔑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為別的。就為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裏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沛涵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麵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隻看著宓姌殿閣中供著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麽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七阿哥的病痛,豈非彤貴人的緣故麽?”


    婉婷拿絹子繞在指尖撚著玩兒,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麽?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貴妃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貴妃離世,怎麽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宓姌歎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貴妃去世不過一年,和媛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婉婷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後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貴妃,這些日子去珅貴人的宮裏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藥,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這樣閑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宓姌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眾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宓姌品鑒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製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婉婷帶著春嬋和瀾翠回去,想著要給永壽宮裏添置些春日裏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禦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兮貴妃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婉婷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兮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麵?”


    兮貴妃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璞鏈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婉婷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著二阿哥品行不差,才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兮貴妃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琛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婉婷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彤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彤貴人擔心七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七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裏能夠呢?而且七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歎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著,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著,便也散了。


    婉婷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為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嗬斥著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著,回頭見是婉婷來了,忙堆起笑奉承著。


    瀾翠也不理會,隻管道:“如今都四月裏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裏,也好讓皇上來了看著新鮮舒坦。可有什麽好東西麽?”


    婉婷眼尖,見著博古架上放著一尊白玉花瓶,看著細膩如脂,光華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婉婷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琛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彤貴人生了七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兮貴妃聽說七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七阿哥鎮著的,也是取玉器寧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七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抬舉了他們。”


    婉婷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婉婷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婉婷笑吟吟道:“七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麽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兮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七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麽東西,隻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婉婷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麽?隻長了嘴沒長了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婉婷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婉婷舉眸良久,望著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才他們說什麽東西撞著琺琅瓶兒了?”


    春日的黃昏暗下來早,夜色朦朧如紗,和著最後一道明紫霞光,將阿哥所披拂於沉沙般暗金之色下。窗外的梨花開到盛極,隻消一場春雨,便可斷送了最後的繁華。偶爾有風吹過,拂動滿樹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墜。


    千樺在阿哥所外徘徊許久,苦於不得進殿,正巧兮貴妃經過,她也不理會,別過臉隻作不見。


    倒是兮貴妃卻不過情麵,先喚了一句:“彤貴人如何在這裏?”


    千樺草草行了一禮,倔強道:“兮貴妃娘娘可要指責嬪妾擅自離宮?皇上是責罵嬪妾,讓嬪妾無事不得離宮,可嬪妾的七阿哥體弱不安,嬪妾也不能來阿哥所看看麽?”


    可心不忿道:“彤貴人曾經也做過貴妃,協理六宮,自然知道祖宗規矩。探望阿哥有時日安排,不是憑誰想進阿哥所就能進的。”


    兮貴妃忙按住可心道:“彤貴人,伺候七阿哥的嬤嬤是一直跟著你的,想來對七阿哥也會精心照料,你安心就是。”


    “奴才嘛,都賤!”千樺瞟著可心道,“一日不打不罵就要翻天了,離了啟祥宮,沒有我盯著,哪裏還能照顧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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