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卷起繡著連珠葡萄的淺紫袖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細腕,端了幾個素白小碟出來,一一指著道:“這一碟是紫陽湖產的白菱藕,隻切成薄片,脆爽甜津,若嫌味薄,也可佐以酸梅湯澆汁。”


    意歡似乎頗為中意:“酸梅湯色澤深紅,淋在白藕上倒也好看。隻是蓮藕隻取其清甜就已上佳,不用旁的也罷。”


    宓姌略點頭,又道:“這一碟是脂油糕。”


    皇帝皺眉,不覺好笑:“朕素日是愛吃這個,但如今天這樣熱,脂油糕這樣油膩的東西怎能下咽?”


    宓姌睇他一眼,旋又笑道:“臣妾所做和皇上往常吃的不一樣。”她盈盈端起,托到皇帝鼻端,眼見皇帝似乎很被香氣吸引,忍著得意的歡喜道,“這脂油糕是將仲春盛開的紫藤花剪下,隻挑純正的紫色用,留下開到八分及未開的花苞,隻要花瓣,截蒂去蕊後拿蜂蜜拌了取小壇子封好。那蜜也有講究,須得是紫藤花蜜,才能氣味純淨而不摻雜。等要吃的時候,拿純糯粉拌切成細丁的脂油,再加冰糖捶碎,一層麵一層花瓣拌起來放盤中蒸熟,再用冰塊煨得微冷,這便成了。”


    意歡看著那盤淺紫糕點,很是喜歡:“尋常脂油俗氣,藤花清甜解膩,看著晶瑩剔透,倒像是春意融融一般。”


    宓姌聽了這讚便道:“舒妃妹妹若喜歡,可得多嚐幾塊。”她才說完,皇帝已經取過銀筷夾了一片入口。連連讚道:“清香甜軟,的確不錯。”說著又眼饞,“還有別的什麽?”


    宓姌的眉眼間含著慧黠跳脫,笑著道:“還有一碟軟香糕和一盞甘草冰雪冷圓子。這甘草冰雪冷圓子倒也尋常。入口生津罷了。軟香糕是用粳米粉兌了薄荷汁做的,入口清爽生涼。”她邊說邊遞給皇帝和意歡,不覺生了幾分懷念之色,“臣妾幼年隨阿瑪在蘇州小住,最愛這軟香糕。別處再比不上。臣妾隨阿瑪回京後十餘年間再未曾嚐到,後來自己按照記憶中的口味試做了幾次也不甚佳。今日又做一次,倒還能入口。”


    皇帝和意歡嚐過,便牽了宓姌坐下,感歎道:“你幼時在蘇州小住,至今念念不忘。朕每次聽你提起。都十分神往。”他撫著宓姌的手背。和緩而堅定。“你放心。朕所喜的杭州,你所愛的蘇州,便是人間天堂。朕有生之年。一定會帶你去蘇杭山水間。”


    宓姌心頭微暖,臉色淡淡地透出了幾分芙蓉暈紅之意,一抹少有的旖旎微笑點綴於上,竟是奇異動人:“皇上有心,臣妾多謝了。”


    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心旌動搖,越發低柔道:“前兒朕囑咐如意館的畫師郎世寧為你畫了像,你可喜歡?朕覺得郎世寧筆法甚佳,不同於朝中畫師的拘束古板,隻是怕他一向畫慣了吉服正容的模樣。畫不出你此刻的溫柔旖旎。”


    宓姌見意歡抿著唇笑吟吟聽著,越發地窘,眼波橫流,睨了皇帝一眼:“郎世寧又不是第一次為臣妾畫了,一向也都好。”


    皇帝歎道:“先祖重印時的畫師禹之鼎,最善畫人物小像,清俊動人。”他笑意溫盈,“可惜畫像再好,總不及真人風流清朗。你曾說人老畫不老,歲月匆匆,銘記一刻也好。朕會命郎世寧為你一一寫實,留待日後細細賞玩。”


    意歡微微一怔,似是入神想了片刻,不覺豔羨道:“皇貴妃福氣真好。皇貴妃說過的,皇上總惦記著。且不說旁的,這一年一度蘇州進貢的綠梅,隻有皇貴妃才有呢。”


    皇帝意態閑閑,睨了意歡一眼笑道:“舒妃這是吃醋麽?四季百花繁盛,皇貴妃卻隻愛梅花一種,尤其是綠梅。朕起初也疑惑她為何喜歡,後來一見才知,梅花中唯綠梅色澤純綠,枝梗亦青色,恍如翠袖籠寒映素肌,特為清妍別致。有好事者比之為九疑仙子萼綠華,倒也合宜。”


    意歡俏生生的臉孔一板,取了一片軟香糕嚼了道:“臣妾不過歎一句羨慕罷了,皇上便要這般取笑,真是無趣。”


    皇帝滿眼皆是笑意,隻看著宓姌牽著她的袖子道:“你瞧,舒妃生氣了,你可要怎麽賠補才好?”


    宓姌低低啐了一口,笑著道:“皇上自己惹的禍害,關臣妾何事?豈有讓臣妾賠補的道理!”


    皇帝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二人道:“你們倆一個個牙尖嘴利,算是朕說不過你們。罷了罷了,朕隻是覺得這糕點十分愜意,但得配個什麽茶才算極佳。”


    涅筠忙道:“皇上說得是。可不是,咱們小主就備下了。”說罷端出一把青玉茶壺,倒出清洌茶湯,道,“這是鬆陽進貢的銀猴茶,小主說了,也不是什麽最名貴的茶,但勝在山野清新,頗有雅趣,配著這些江南糕點,最是回味甘芳。”


    皇帝舉杯抿了一口,便道:“入口鮮醇甘爽,仿佛有點栗子香。”


    意歡品了半盞,便道:“臣妾也曾聽聞銀猴茶,隻是難得見到罷了。配著今日的點心,果然最相宜。”


    皇帝夾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宓姌口邊:“你忙碌那麽久,自己也不嚐嚐麽?”宓姌拗不過皇帝,就著他的手吃了一片,道:“臣妾其實並不擅長廚藝,隻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還不待皇帝說話,意歡輕搖羅扇,似笑似嗔道:“是不是隻有皇上喜歡的,皇貴妃才會盡力一試?”


    宓姌見她一雙眸子晶光瀲灩,也不知她是玩笑還是醋意,隻蘊了淺淺笑色道:“換作舒妃妹妹也會這樣,是不是?”她眼見意歡的臉越來越紅,仿佛不勝羞澀,隻暗自好笑,轉頭看著皇帝手邊的書卷問:“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麽書,這樣有趣?”


    皇帝將手邊的書卷遞給宓姌,笑道:“是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算來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葉赫那拉氏的文筆。”


    意歡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仿佛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嫩葉。她低下頭卷著衣角,輕聲道:“臣妾是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倒不是因為都是葉赫那拉氏的緣故。臣妾進宮前就知道,皇上喜歡納蘭詞。”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溫柔。他的手指篤篤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餘音嫋嫋:“朕喜歡的,你都很喜歡。朕也覺得納蘭的詞極好,讀來口角噙香。”


    意歡纖纖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罷了。臣妾細細讀來,覺得這一首《采桑子》最佳。”她細細吟哦,語調清婉,“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宓姌見意歡臨風窗下,著一身碧水色銀絲長衫,清粹冷冽如凝於細翠青竹上的白露。她雖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覺心旌動搖。意歡真是美,難怪這麽多年承寵,恩眷不斷。皇帝雖不容她生子,卻也舍不得丟開。其實宓姌也是美的。宓姌的美是要在姹紫嫣紅的嬌豔中才格外出挑,靜靜地處於明豔之間,便如一枝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地散發溫潤光華。比之彤妃美得讓人覺得不留餘地,分分寸寸逼迫於眼前,意歡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脫於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此刻,宓姌聽她語聲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盤,十分清越,便道:“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如烈火烹煮,燒得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臣妾以為,容若之詞比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歡聽得宓姌娓娓道來,不覺頷首:“皇貴妃說到晏幾道的詞,我卻以為有一首可堪與容若的《采桑子》情境相較。”


    宓姌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別說,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有情無奈思量著。月夜佳期,近寫青箋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後期休似前歡薄。買斷青樓,莫放春閑卻。可是這一首《醉落魄》?”


    皇帝撫掌輕笑:“不知舒妃說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這一首。”


    意歡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豔奪目。她取過桌上切好的兩片雪梨,分別遞與皇帝與如懿,笑道:“猜得不錯,便是這個做嘉賞了。”


    皇帝唇邊的笑意恬淡如天際薄薄的雲:“良日如斯,是該與兩位愛妃把酒論詩,閑散度日,總勝過與那些前朝的老頭子聒噪了。”


    宓姌不覺問:“皇上有煩心事?臣妾本是來稟告這個月六宮用度的。皇上若心煩,臣妾更不敢說了。”


    皇帝笑著擺手:“六宮的事,你掌度著便是,不必時時來回稟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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