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媛乍然變色,但聞得周遭賀喜聲連綿不絕,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隻可惜……我皇額娘早逝,幼弟也無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這般破落戶忝居後位。”她重重地咬著唇,銜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聲聲,“享得住這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我且看著,看你得意多久?”


    宓姌望著她年輕的麵龐,仔細看著,真是肖似當年的孝賢皇貴妃。她不覺歎了口氣,和緩了語調道:“公主,當年孝賢皇貴妃執意將你嫁去蒙古,為的是保有尊榮之餘亦可以避開宮中禍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靜氣,好好兒守住自己這一段姻緣。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係著蒙古安寧與富察氏的榮耀,切記,切記!”


    宓姌才說罷,便有執禮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邊去,隻餘下和媛呆立當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條一條極細淡的金色,宓姌仿佛走了很遠,終於走到了皇帝身邊。皇帝望著她,含著笑意,向她伸出手來,引她至自己身邊。


    宓姌立在皇帝身側,隻覺得自己俯視在萬人之上,看著歡呼如山,敬賀之聲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錯覺,仿佛在浩瀚雲端飄浮,相伴終身的人雖在身邊,卻如一朵若即若離的雲,那樣不真實。


    可是,終也是他,帶自己來到這裏,不必簇擁在萬人中央,舉目仰望。宓姌的眼角閃過一滴淚。皇帝及時地發現了,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朕在這裏。”


    宓姌溫柔頷首。微微抬起臉,感受著日光拂麵的輕柔,淺淺地微笑出來。


    種種繁文縟節,宓姌在興奮莊正之餘,亦覺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繪了金的,像臉上的笑,再酸,也不會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這一晚。


    雖然已是嫁過一次的了。然而。皇帝還是鄭重其事。洞房便設在了養心殿的寢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養心殿中召幸嬪妃,仿佛隻為靜待著大婚之夜。


    宓姌緩步踏上養心殿熟悉的台階時。有一瞬的錯覺,好像這個地方她是第一次來。如何不是呢?從前侍寢,她亦不過是芸芸眾妃之一,被裹在錦緞被幅中,隻露出一把青絲婉轉,被抬入寢殿,從皇帝的腳邊匍匐入內。


    比起那時,或許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嚴了太多。宓姌靜靜地想,或許,她所爭取的隻是這一點兒生存的尊嚴吧。當然。這或許是太過奢侈的事。


    她緩步走完重重台階,那樣靜,連裙角拂過玉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仰起臉時,先看到的居然是林雲霄的麵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禮:“皇後娘娘萬安。”


    這兩日一聲聲入耳皆是“皇後娘娘”,聽得連自己都恍惚了,此刻從他口中喚出,才有了幾分真實的意味。宓姌含笑:“林侍衛。”


    林雲霄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歲。恭喜娘娘如願以償。”他微微側身,“這一路並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宓姌盈然微笑:“多謝你,等本宮走到這裏。”


    他拱手,神態蕭肅:“微臣會一直陪著娘娘走到想去的地方。”


    宓姌頷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須再多言呢,就如她傷心之時,林雲霄隻默默身後相隨,便是最好的陪伴與寬慰。


    宓姌行至殿外,是樂子躬身相迎:“皇後娘娘,裏頭布置妥當,請娘娘舉步入內。”


    宓姌推門而入,素日見慣的寢殿點綴滿了讓人炫目的紅色和金色,連垂落的雲錦鮫綃帳也絞了赤金鉤簾,綴著櫻紅流蘇。閣中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點,融入其中,分不清顏色。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換下白日的皇後吉服,按著皇帝送來的衣衫,穿上了八團龍鳳雙喜的正紅色錦繡長袍。那錦袍用的是極輕薄軟和的聯珠對紋錦,觸肌微涼,袖口與盤領皆以金線穿雪色小珠密密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金雲鸞紋小輪花。裙底以撚銀絲和水鑽做雲水瀟湘紋,顯出蔚藍迷離的變幻之色。兩肩、前後胸和前後下擺繡金龍鳳同合紋八團,以攢枝千葉海棠牡丹簇擁,點綴在每羽花瓣上的是細小而飽滿的薔薇晶與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飾紅雙喜、團金萬壽字的吉祥紋樣,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透著繁迷貴氣。錦袍下質地輕柔的羅裙,是渾然一體的鬱金香色,透明卻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仿佛日出時淺淺的輝光,光豔如流霞。


    這並不是尋常的皇後服色,乃是皇帝親許內務府裁製,僅供這一夜穿著。連佩戴的珠飾也盡顯玲瓏別致的心思。綠雲鬟髻正中是一支九轉連珠赤金雙鸞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其尾墜有三縷細長的翡翠華題,深碧色的玉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有光華流轉熠熠。髻邊點綴一雙流蘇長簪,流蘇頂端是一羽點翠蝙蝠,蝠嘴裏銜著三串流雲珍珠紅寶石墜角長穗,都以紅珊瑚雕琢的雙喜間隔,垂落至肩頭。髻後是三對小巧的日永琴書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雲鬢間溫潤有輝。因如懿素喜綠梅,點綴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為題,散落其中。而宮中素來愛以鮮花簪發,宓姌便在內務府所供的鮮花中棄了牡丹,隻用一朵開得全盛的“醉仙枝”玫瑰,如紅雲初綻,嫵媚姣妍。


    那時盈月便笑言:“衣裳上已經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還是玫瑰大方別致,也告訴別人,花兒又紅又香卻有刺,誰也別錯了主意。”


    是呢。這樣步步走來,誰還是無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終究亦是帶了刺的。


    樂子引著宓姌坐下,輕聲道:“皇後娘娘安坐,皇上稍後便到。”


    宓姌安靜坐下,描金寬榻上的杏子紅蘇織龍追鳳逐金錦平整地鋪著,被幅四周的合歡並蒂蓮花紋重重疊疊扭合成曼妙連枝,好似紅霞雲花鋪展而開。被子的正中壓著一把金玉鑲寶石如意和一個通紅圓潤的蘋果。她憑著直覺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麵果然放置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取其早生貴子之意。


    宓姌怔了怔,緩緩有熱淚湧至眼底,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隻是沒想到,重重的失望複希望之後,皇帝還這樣待她,以民間的嫁娶之道,再還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為,那是她所缺失的。當年以秀女身份入宮,到底也是妾室,哪裏有紅燭高照,對影成雙的時刻,那時她的房中,最豔的亦不過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終究是上不了台麵的側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補她一次昔日的虧欠,讓她再無遺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噓中,皇帝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凝視她道:“想什麽這樣出神?”


    宓姌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萬安。”


    皇帝溫然含笑,眉目澹澹,似有無限情深:“今夜,朕不是萬歲,而是尋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姌兒,朕很想還你一個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問了禮部,皇帝隻有登基之後第一次冊立皇後,才能在坤寧宮舉行大婚,否則便不能了。朕思來想去,祖宗規矩既不能改,那麽朕便許你一個民間的婚儀,明媒正娶一回。”


    宓姌隻覺得一顆心溫軟如春水,綿綿直欲化去:“雖然皇上不是親自來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經心滿意足。”


    皇帝仔細端詳她,溫柔道:“尋常的皇後服製太過死板嚴肅,朕希望給你一夜美滿,所以特意囑咐內務府製了這身衣裙,既有皇後服色的規製,也不失華美嫵媚。朕希望朕親自選定的皇後,可以與眾不同。”


    宓姌溫柔綿綿,如要化去:“即便隻穿一夜,臣妾亦會珍藏。”


    皇帝牽著她手並肩坐下,擊掌兩下,福珈和毓瑚便滿麵堆笑地進來,把皇帝的右衣襟壓在宓姌的左衣襟之上。毓瑚端上備好的紅玉酒盞,道:“請皇上皇後飲交杯酒。”


    宓姌與皇帝相視一笑,取過酒盞互換飲下。許是喝得急了,宓姌唇邊滑落一滴清綿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溫柔一笑。


    紫株喜滋滋端過一盤子孫餑餑,屈膝道:“請皇上皇後用子孫餑餑。”


    宓姌取過銀筷子夾起吃了一口,連忙皺眉道:“哎呀,是生的!”


    紫株笑意濃濃道:“千金難換皇後這句話呀!”


    宓姌這才回過味來,不覺臉上飛紅。皇帝已笑得癡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後說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紫株道:“交杯酒已經喝過,子孫餑餑也已經吃了,請皇上與皇後聽一聽《合婚歌》吧。”她說罷,打開寢殿的長窗,窗外庭院中立著的四位年長的親王福晉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節,每唱一節後,左首的年長福晉即割肉一片擲向天,注酒一盅傾於地,以供神享,祝願帝後和和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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