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唇邊有沉醉的笑意,片刻,又恢複了往日的從容鎮靜:“是啊,但願男女相悅之心,能得長久,而非一時之興。”


    宓姌睡在皇帝身側,一夜都做著繁迷的夢。夢裏,有皇帝的執手相看兩不厭,有琅的淚眼哀怨,亦有雲徹與沛涵的相伴在側。


    她從夢中醒來,隱隱覺得夜涼如水,似遊弋浮動在身側。皇帝仍在熟睡,眉心帶著舒展的笑意,大約是個好夢。她披衣坐起,才發覺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已微微開了一隙,涼風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關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涼,竟呆住了。


    案幾上所供的龍鳳花燭,不知何時,那支鳳燭上的火焰已然湮滅,隻餘一卷燒焦了的燭芯,映著累累燭淚,似一隻流淚至盲的眼睛。


    心中的恐懼驟然冰裂貫入,不是沒有聽說過,龍鳳花燭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支先滅,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愛兩絕。民間傳聞雖然有些無稽,誰能保證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隻是這樣夜半夭滅一支,卻也實在是不吉。


    她回頭見皇帝猶自沉睡,忙關上了窗扇,又仔細檢視一遍無礙,重新點燃了鳳燭。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自己的雙手有些發抖。


    原來她還是怕的,是那樣怕,怕夫妻恩情中道斷絕。宓姌回到皇帝身邊,緊緊依在他身側,仿佛隻有他的溫熱才能提醒著自己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


    這樣思慮,再度入夢便有些艱難。蒙蒙矓矓中,便已天色微明。皇帝照例要去早朝,囑咐她起身後再休息片刻。宓姌想著今日是嬪妃陛見的日子,也隨著皇帝起身,一同穿戴整齊,含笑送了皇帝出門,亦回自己宮中去。


    彤千樺自七阿哥夭折後脾氣越發不大好。皇帝看在她喪子之痛,著意安慰。又再立後次日重新複她貴妃之位以示恩遇。沉寂多時之後,她也終算揚眉了。


    這一日是立後之後嬪妃第一次合宮拜見。如懿不願擺足新後的架子,便按著時辰在翊坤宮與嬪妃們相見,倒是眾人矜守身份,越發早便候在了宮中。


    因著是正日,宓姌換了一身正紅色龍鳳勾蓮暗花紗氅衣,發髻上多以純金為飾,夾雜紅寶,喜慶中不失華貴雍容。


    彼時彤貴妃千樺與兮貴妃分列左右首的位置,兮貴妃下首為愉妃沛涵、琛嬪婉婷、婉嬪婉茵、慶貴人纓絡、秀常在。千樺之下為舒妃意歡、晉貴人、平常在、揆常在及幾個末位的答應。為免妨皇後正紅之色,嬪妃們多穿湖藍、羅翠、銀珠、淡粉、霞紫。顏色明麗,繡色繁複嬌豔,卻不敢有一人與宓姌的穿戴相近,便是嬪妃中位列第一的兮貴妃,也不過是一身桔色七寶繡芍藥玉堂春色氅衣,配著翠綠銀絲嵌寶石福壽綿長佃子,有陪同著喜悅的得體。也是謙遜的退讓。


    嬪妃之中,唯有新複位的千樺一身胭脂紅綴繡八團簇牡丹氅衣,青雲華髻上綴著點滿滿翠鑲珊瑚金菱花並一對祥雲鑲金串珠石榴石鳳尾簪,明豔華貴,直逼宓姌。


    宓姌心中不悅,卻也不看她,隻對著兮貴妃和顏悅色:“本宮新得了烏木紅珊瑚筆架一座,白玉筆領一雙,想著璞瑢正學書法。等下你帶去便好。”


    兮貴妃見宓姌關愛自己兒子,最是歡喜不過,忙起身謝道:“皇後娘娘新喜,還顧念著臣妾的孩子,臣妾真是感激不盡。“說罷便向著千樺道:”彤貴妃複位,又賀皇後娘娘正宮中位之喜,難得打扮得這樣嬌豔,咱們看著也歡喜。”


    婉婷溫婉道:“臣妾等侍奉皇後娘娘,穿的再好看也不是為了自己,隻是薄皇後娘娘一笑罷了。能讓皇後娘娘高興,也不枉彤貴妃穿了這麽一身顏色衣裳。好賴都是討主子娘娘歡喜罷了。”


    千樺的笑冷豔幽異:“琛嬪一心想著討好主子娘娘,本宮倒是巧合,隻不過惦記著皇上說過,喜歡本宮穿紅色而已。”


    婉婷有些窘迫,掩飾著取了一枚櫻桃吃了,倒是沛涵笑道:“皇上與皇後娘娘本是夫妻一體,彤貴妃記得皇上,便是記得皇後娘娘了。”


    千樺見宓姌端坐其上,慢慢合著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蓋子,熱氣氤氳蒙上她姣美的臉:“皇後是新後,翊坤宮卻是舊殿。臣妾記得當時皇上把翊坤宮上次給還是淑妃的皇後娘娘居住,便是取翊為輔佐之意,請娘娘輔佐坤寧,原是副使的意思,怎麽如今成了中宮之主,娘娘住的還是輔佐之殿呢?”


    這話問得極犀利。宓姌想起封後之前,皇帝原也提起過換個宮殿居住,但東西六宮中,隻有長春宮,威福宮、承乾宮不曾有人居住。長春宮供奉著孝賢皇貴妃的遺物;威福宮乃是慧賢貴妃的舊居,慧賢貴妃死後便空置著;皇帝倒也說起,承乾宮意為上承乾坤,曆來為後宮最受寵的女子所居住,重印帝的孝獻皇後氏便是,但年久失修,總得修一修才能讓宓姌居住。隻是,這樣的話何必要對她彤千樺解釋。


    宓姌便隻是淺笑不語,不去理會。婉婷抿起唇角輕笑,纖細的手抬起粉彩繡荷葉田田的袍袖掩在唇際,帶著一絲譏誚的眸光瀲灩,撥著耳上翠綠的水玉滴墜子,柔柔道:“皇後便是皇後,名正言順的六宮之主,不拘住在哪裏。都是皇上的正妻,咱們的主子娘娘。”


    千樺笑意幽微,微微側首,滿頭珠翠,便曳過星燦似的光芒,晃著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對著兮貴妃道:“兮貴妃出身漢軍旗,自然知道民間有這麽個說法吧?續弦是不是?還是填房,繼妻?”她甩起手裏的打烏金絡子杏色手絹,笑道:“到底是續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樣的吧?”


    這話,確是刻薄了。兮貴妃一時也不敢接話,隻是轉頭訕訕和意歡說了句什麽,掩飾了過去。


    其實,有什麽要緊?真的,在這個位置的唯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前之後,都隻是虛妄而已。


    宓姌側臉,召喚容珮:“去將本宮備下給兮貴妃與彤貴妃的耳環呈上來。”


    盈月答應了一聲,立刻從小宮女手中接過了一個水曲木鏤牡丹穿風長盤,上麵擱著兩隻粉紅色織錦緞圓盒。她利落打開,按著位序先送到兮貴妃麵前,那是一對瑪瑙穿明珠玉玨耳環,顏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極適合兮貴妃的年紀與身份。兮貴妃忙起身謝過:“多謝皇後娘娘賞賜。”


    宓姌淡淡含笑:“等下還有三把玉如意,你帶回去給阿哥,公主,也是本宮的一點兒心意。”


    兮貴妃再次謝過,神色恭謹。盈月又將另一對耳環送到千樺麵前,宓姌溫然含笑:“這一對耳環與兮貴妃那對不同,專是為你選的。彤貴妃應該會喜歡吧?”


    千樺隻瞟了一眼,矍然變色,宓姌恍若未見,如常道:“給彤貴妃的這一對是紅玉髓的耳環,配著七寶中所用的鬆石和珊瑚點綴,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顏色明麗,很適合彤貴妃這樣亮烈嫵媚的性子,隻是,紅玉髓到底不如瑪瑙名貴,那也是沒辦法的,兮貴妃到底資曆深厚,兒女雙全,自然是在彤貴妃之上了。”


    這話,既是褒獎兮貴妃眾妃之首的超然地位,穩了璞鏈被貶斥後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點著千樺當日一圖用七寶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後果,她都記得分明。


    千樺果然有些失色,臉色微微發白,並無意願去接那對耳環。


    宓姌的臉色稍稍沉下,如秋日陰翳下的湖麵:“怎麽?彤貴妃不願接受本宮的心意麽?”


    兮貴妃到底還乖覺,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璽琉璃葉水晶耳墜,將宓姌賞賜的耳環戴上,起身道:“皇後娘娘賞賜,臣妾銘記於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對娘娘尊敬。”


    宓姌滿意地頷首,平靜目視千樺,千樺勉強道:“謝過皇後,臣妾回去自會戴上。”


    婉婷輕笑,脆生生道:“這是咱們第一日拜見皇後娘娘,彤貴妃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說了,怎麽回去不都是在皇後娘娘所轄的六宮裏。”


    意歡素來不喜千樺,側目道:“彤貴妃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何必偽作托詞,可見為人不實。”


    婉茵亦勸:“彤貴妃,皇後娘娘賞賜的耳環極好看,也便隻有你和兮貴妃有,咱們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千樺隻得伸手掂了掂耳墜,勉強道:“皇後娘娘可真實誠,這麽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實心的吧,臣妾戴著隻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賢皇貴妃在時,最忌奢侈華麗,這麽華貴的耳墜,臣妾實在不敢受。”


    這一來,已經戴上耳環的兮貴妃不免尷尬,還是沛涵笑道:“孝賢皇貴妃節儉,那是因為皇上才登基,萬事草創。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貴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貴妃戴一雙華貴些的耳環怎麽了,隻怕皇上瞧見了更歡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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