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禎十六年,前朝安靜,西藏的騷亂也早已平定,皇帝以西北無憂,便更重視江南河務海防與官方戎政。正月,皇帝以了解民間疾苦為由,奉母遊覽,第一次南巡江浙。


    起初,倒頗有幾位朝中官員覲見,以為南巡江浙,行程千裏,驚動沿途官員百姓,趨奉迎接,未免靡費。皇帝便有幾分不悅:“如今你們都稱天下安定富庶,這安定富庶朕都是在奏折上看到的,未曾眼見。聖祖重印爺也曾南巡,下江南與官民同樂,了解民生疾苦。朕為聖祖子孫,理當效仿。”


    如此,再不敢有人諫言。待回到宮中,皇帝見宓姌已經候在養心殿暖閣等候他下朝,那笑意便不覺從唇邊溢出,照的眉眼都熠熠生輝。


    宓姌忍不住笑:“皇上雖然喜愛江南風景,但也不必如此喜形於色啊。”


    皇帝握住她手,附近她耳邊輕聲道:“你幼時曾去過蘇州,每每與朕說起,都十分向往可以再去。朕當日隻是幌子,並不能擅自帶你離京。如今,朕便與你一同實現心願。去咱們最想去的地方走一走。”他眼底有明亮的光,像星子在墨藍夜空裏閃出鑽石般璀璨的星芒,“朕大雲你,不僅是這次,往後咱們還有許多時日,朕會一直陪著你去山水之間。”


    心底的暖色仿佛敷錦凝繡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綻放到極致,那樣輕盈而芬芳,充斥著她的一顆心。她依在皇帝胸前,依依婉然道:“隻要是皇上想去的地方,臣妾一定伴隨身側,絕不輕離。”


    窗外仍有薄薄的飛雪如柳絮輕揚,而他與她的眸光相融間,唯有無限歡喜與安寧。


    按著皇太後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煙柔之地,隨行的嬪妃除了皇後,便以漢軍旗出身的兮貴妃、琛嬪、怡貴人。婉嬪慶貴人和李朝出身的彤貴妃陪伴。


    皇帝對太後的安排甚是滿意,便將六宮中事都托了愉妃沛涵照應。臨行前。宓姌又去探望了意歡,彼時意歡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逐漸隆起的腹部顯得她格外有一種初為人母的圓潤美滿。宓姌含笑撫著她的肚子道:“一切可都還好麽?”


    身下淺碧色的玉蘭花樣坐褥軟似棉堆,意歡愛惜地將手搭在腹部:“一切都還好。隻是總覺得像是在夢裏似得,不太真切。”


    宓姌忍不住取笑:“肚子都這麽大了,孩子也會踢你了,還總是如在夢中麽?”


    窗外的雪光透過明紙映得滿殿亮堂。意歡滿麵紅暈的臉有著難言的柔美,似有無限情深:“娘娘知道麽?臣妾第一次見到皇上的時候,是在入宮的前一年,皇上祭陵回來。街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臣妾便跟著阿瑪也在茶樓上看熱鬧,隔了那麽遠的距離,臣妾居然能看清皇上的臉。在此之前,臣妾作為備選的秀女也曾熟讀皇上的禦詩。可是臣妾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有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從那時開始,這個人便紮在了臣妾心理,知道皇上那年不選秀的時候,臣妾哭得很傷心。卻也沒想到會被太後選中入宮侍奉。跟著太後的日子裏,太後待臣妾很好,他告訴臣妾皇上喜歡翰墨,喜歡詩詞,喜歡畫畫。咱們滿人馬背上得天下,可是皇帝精通琴棋書畫風雅典趣,幾乎沒有什麽是他不會的。有時候皇上來慈寧宮,臣妾便躲在屏風後悄悄瞧他一眼,那時臣妾真是高興,原來我一生為人,熟讀詩書,都是為了要走到這個人身邊去。”


    宓姌見她癡癡地歡喜,隱隱卻有了莫名的憂愁盤旋在心間,她隻得笑道:“妹妹如今又有了孩子,是該高興。”


    意歡眼底有明亮的光彩,仿佛滿天銀河也傾不出她心中的喜悅與幸福:“臣妾一直覺得,能在皇上身邊是最大的福氣。因為這福氣太大,所以折損了臣妾的子嗣。皇後娘娘,這話臣妾對誰說她們都不會明白,但是娘娘一定會懂得,滿宮裏這麽些人,她們看著皇上的眼神,她們的笑,都是赤裸裸的欲望。隻有皇後娘娘和臣妾一樣,您看皇上的眼神,和臣妾是一樣的。”


    果真一樣麽?她在心底惆悵的想,其實連她自己也懷疑,當初所謂的真心,經過歲月的粗糙挫磨,還剩了幾許?看到的越多,聽到的越多,她質疑和不信任的也越來越多,那樣純粹的愛慕,或許是她珍惜意歡願意與之相交的最大緣由,那是因為,她看見得意歡,恍然也是已然失去的曾經的自己。可那樣的自己,那樣的意歡,又能得到些什麽?


    這樣的念頭在她的腦中肆意穿行,直到荷惜擔心的上前勸道:“小主一直害喜得厲害,到了如今,聞見些什麽氣味不好還是嘔的厲害。這會子說了這許多話,等下又要難受了。”


    宓姌強按下自己紛繁的念想,關切道:“你是頭胎,難免懷著身孕吃力些,不過本宮也聽人說,越是害喜得厲害,腹中的孩子往後便越聰明。你大可安心就是。”說罷又囑咐了伺候的荷惜,那些東西不能碰不能聞,連茶水也要格外當心。


    荷惜笑道:“皇後娘娘囑咐了許多次了,奴婢一定會當心的。”


    宓姌歎道:“不是本宮不放心,本該留著江與彬伺候你的,可是他如今在太醫院頗有資曆,也得皇上信任,要跟著南巡一路伺候,所以你這裏要格外小心留意。”


    意歡頷首道:“皇後娘娘對臣妾這一胎的關切,臣妾銘感於心,好在愉妃姐姐是個細心的,有她在,皇後娘娘也可以放心了。”


    宓姌含笑道:“可不是,本宮就是看你有孕了歡喜,所以左也放不下右也放不下的。不過話說回來,本宮此次跟著皇上南巡,璞琪年幼不能帶在身邊,沛涵又要照顧永琪,又要料理後宮中事,隻怕也是吃力。凡是你自己多小心。”


    意歡且笑且憂,小心翼翼地護著小腹:“且不說前朝如何,就是當今。從蘇嬪、黎嬪的孩子的事兒,還有愉妃姐姐生產時的凶險。臣妾還不知道警惕麽?這個孩子是臣妾與皇上多年情意的見證,臣妾必定好好兒愛護,不許任何人任何機會傷他分毫!”


    這一年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後離京,經直隸、山東至江蘇清口。二月初八,渡黃河閱天妃閘、高家堰,皇帝下詔準許興修高家堰的裏壩等處。然後由運河乘船南下,經揚州、鎮江。丹陽、常州至蘇州。三月,禦駕到達杭州,觀敷文書院。登觀潮樓閱兵,遍遊西湖名勝。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何況是江南三月,柳綠煙藍,動若蓮步輕移。婀娜多姿;靜如少女獨處,嫋嫋婷婷,姹紫嫣紅,濃淡相宜,就那樣偎依在西湖的周圍。暈染著。守望著西湖一灣碧水。


    皇帝對江南向往已久,終於一償夙願,守著晴也是景,雨也是景,煙霧蒙蒙又是一景的西湖,沉醉其間,如溺醇酒,不能自拔。


    除了與文官詩酒相和,宓姌亦陪著皇帝嚐了新摘的雨後龍井,鮮美的西湖蓴菜和宋嫂醋魚,還有藕粉甜湯、桂花蜜糕。雖然年年有歲貢,但新鮮所得比之宮中份例,自然更受一籌。閑暇之時,蘇堤春曉、柳浪聞鶯、雷峰夕照、雙峰插雲、南屏晚鍾、三潭印月,都留下皇帝縱情瀏覽的足跡。


    然而,人後皇帝亦感歎,雖然是春來萬物生,自然有“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鬆”之美,但斷橋殘雪不能訪見,曲院風荷亦是新葉青青,未見滿池紅豔擎出了。


    這一夜本是宮中夜宴,皇帝陪著太後與諸位王公、嬪妃臨酒西湖之上。親貴們自然是攜帶福晉,相隨而行;後妃們亦是華衫彩服,珠墜搖曳,更不時有陣陣嬌聲軟語傳開。人們挨次而入,列上珍饈佳肴,白玉瑞獸口高足杯中盛著碧瑩瑩的醇香瓊漿,更要添一枝明豔似得,陪行的官員將侍奉的女子都換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軟於煙羅。嬪妃們雖然出身漢軍旗,卻也不得不稍遜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歎道:“皇額娘屬意曲院美景,隻是風荷未開,唯有綠葉初見,不能不引以為憾了。”


    太後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天靈還能一睹江南風光。愛家知道皇帝最愛蘇堤春曉,可惜在咱們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難見曲院風荷美景了,隻是哀家想,既然來了,荷葉都見著了,怎麽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說罷,太後輕輕擊掌,卻見原本寧靜的湖麵上緩緩飄過碧綠的荷葉與粉紅荷花。那荷葉也罷了,大如青盞,卷如珠貝,小如銀錢,想是用色色青綠生絹裁剪而成,與湖上的真荷葉摻雜其間,一時難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麵,深紅淺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荷葉田田,菡萏妖嬈,清波照紅湛碧。偶爾有淡淡煙波浮過,映著夾岸的水燈觳波,便是天上夭桃,雲中嬌杏,也難以比擬那種水上繁春凝佇,瀲灩彩幻。


    其中兩朵荷花格外大,幾油斑人許高,在煙波微瀾之後漸漸張開粉豔的花瓣。花蕊之上,有兩個穿著羽黃絹衣的女子端坐其中,恰如荷蕊燦燦一點。二人翩翩若飛鴻輕揚,一個緩彈琵琶,一個輕唱軟曲。


    燈火通明的湖麵漸漸安靜下來,在極輕極細的香風中,琵琶聲淙淙,有輕柔舒緩的女子歌聲傳來,唱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裏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尾尾相銜畫舫,盡歡聲無日不笙簧。春暖花香,歲稔時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那女子的歌聲雖不算有鳳凰泣露之美,但隔著春水波清韻,一詠三歎,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聲幽麗入骨,纏綿不盡,隻覺得骨酥神迷,醉倒其間。直到有水鳥掠過湖麵,又倏忽飛入茫茫夜氣,才有人醒轉過來,先擊節讚賞。


    皇帝亦不覺讚歎,側身向如懿道:“詞應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這些也就罷了,隻這曲子選的格外有心。”


    宓姌低首笑道:“素來個讚西湖的詞曲多是漢人所作,隻這一首《仙呂?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寫,且情詞獨到,毫不遜色於他作。”


    皇帝不覺含笑:“皇後一向好漢家詞曲,也讀過奧敦周卿?”


    宓姌輕輕側首,牽動耳邊珠絡玲瓏:“臣妾不是隻知道‘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元曲名家如奧敦周卿,還是知道一些的。”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風吹得微涼的手:“朕與你初見未久,在宮中一起看的第一出戲便是這白樸的《牆頭馬上》。”他的笑意溫柔而深邃,如破雲淩空的旖旎月色,“朕從未忘記。”


    宓姌含羞亦含笑,與他十指交握。比之年輕嬪妃的獨出心裁,事事剔透,她是一國之母,不能輕歌,亦無從曼舞,隻能在不動聲色處,撥撩起皇帝的點滴情意,保全此身長安。


    太後轉首笑道:“皇帝是在與皇後品評麽?如何?”


    皇帝笑著舉杯相敬,道:“皇額娘又為兒子準備了新人麽?”


    太後笑著搖首,招手喚荷花中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麽?”她的目光在宓姌麵上逡巡而過,仿佛不經意一般,“宮中新人太多,隻怕皇後要埋怨哀家不顧她這個皇後的辛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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