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樺的再度有孕是在意歡誕下十阿哥不久之後,這個喜訊足以讓複位後受過懲罰曾經一度惴惴不安的她再度趾高氣揚起來。然而,再如何得意,對宓姌亦不會再有一毫放鬆。


    也是,對於一個入宮便恩寵不斷的女子,在三十八歲的時候再度有孕,的確是讓人萬分欣喜的,這足以安慰了千樺痛喪七阿哥的哀傷與難過,更意味著她在皇帝跟前長久的恩寵不哀。這一點,足以羨煞宮中所有的女子。


    那一日,酷暑炎炎的天氣下,千樺興致懨懨地看著嬪妃們一一向宓姌請安,一手搭在腹部,似笑非笑地看著宓姌,許久不肯起身。


    宓姌久在宮中,怎肯為這一點兒小事向她發作,遂也隻是微笑:“若彤貴妃伺候皇上伺候得手足酸軟,本宮也不勉強彤貴妃了。”


    千樺迎著她的目光站起身,慢悠悠撫著平坦的小腹,驕傲地抬起臉:“讓皇後娘娘費心了。臣妾隻是又有了身孕,所以起身才有些遲緩……”她說著,便用勢欲嘔,趕緊有宮女七手八腳地替她端茶的端茶,撫胸的撫胸,忙作一團。


    兮貴妃很有些看不上千樺的矯情樣子,拿絹子掩了掩鼻子,向著沛涵輕聲不屑道:“瞧她那樣子,像誰沒生過孩子似的。”


    沛涵貝齒輕露,微微一笑:“這個年紀還能有,當然不容易。”她說得輕婉,但咬在“這個年紀”四字上,讓兩個女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千樺並不理會她們,隻是微斜了鳳眼,瞟著婉婷道:“其實本宮的雨露之恩哪時比得上琛妃妹妹呢,隻是令妃妹妹的肚子有點兒不大爭氣啊。”


    這下慶嬪亦有些不悅:“琛妃姐姐還年輕,不怕沒有孩子。”


    千樺輕蔑地笑了笑,傲然道:“是麽?”


    宓姌感受酷暑的烈日照透宮殿後那種薄薄的雲翳似的微涼。她含著淡如浮雲的笑意,徐徐道:“彤貴妃不是第一次做額娘的人了,也不當心些,有話慢慢說就是了。”


    千樺嬌俏一笑,直視著宓姌,以倨傲的姿態相對:“臣妾一次次有身孕,讓皇後娘娘費心。實在是過意不去。說來。皇後娘娘自己都沒有孩子,還要了及臣妾的龍胎,恐怕真是費心不少了。”


    千樺手上的赤金紅寶珠子護甲太過耀眼,在陽光下流轉出針芒樣的刺眼光芒。如她的話語一般讓人覺得不悅。


    宓姌太陽穴的青筋倏地一跳,眼裏閃過一絲黯然,盈月便笑道:“皇後娘娘撫養著四阿哥,又是所有阿哥公主的嫡母,自然是把每一位皇嗣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除了皇後娘娘,還有誰有,誰配操持這份心呢?隻要彤貴妃自己當心,龍胎在您肚子裏自然是安安穩穩的。”


    千樺的眼風在容珮臉上淩厲一轉,笑著撫了半月髻上的赤金流珠累絲簪:“可不是。皇後娘娘是所有皇嗣的嫡母。為了公平照顧,不偏不倚,哪怕委屈自已些暫時沒有孩子,也是應當的,到底臣妾見識短淺。不及娘娘宅心仁厚,思慮深遠。”


    千樺嘴上這樣說,手卻搭在自己腹部,露出無限得意之姿。宓姌微微黯然,臉上卻維持著一個皇後應有的威儀與和藹,平視著前方,將自己無聲的痛苦,默默地掩飾在平靜之下。


    千樺得意揚揚地離開之後,宓姌不無傷感地道:“平時總說彤貴妃嘴上刻薄,人也輕佻,可是她的福氣就這般好,伺候皇上這麽些年,就一次接一次地懷上了龍胎,不管是男是女,那總是人為母親的福氣啊。”


    盈月咬著唇,低聲道:“會生孩子罷了,有什麽了不起的。有娘娘在,她還能翻出天去。”


    宓姌愈加黯然。或許,昨夜皇帝意外的失敗,更是昭示了她終身不可有孕的悲劇。她這樣沉默著,腦海裏盤旋著千樺趾高氣揚的笑聲,忽然有些難掩地惡心。


    但這樣的情緒,是會讓向來敏感的皇帝誤會的,她隻能極力忍耐著,無趣地想,這才九月初,怎麽秋涼這麽早就來了呢?


    這一夜半夢半醒,睡得便不大安穩。四更時分,皇帝起身,宓姌便也醒了。皇帝一早便犯了起床氣,臉色陰沉沉的,如同眼睛底下那一片憔悴的青暈一般,宮人們們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還是免不了受了幾聲嗬斥。宓姌想著是睡不著了,便起身親自侍奉皇上更衣洗漱。一切停當之後,樂子便擊掌兩下,喚了進中端了一碗銀耳羹進來。


    這一碗銀耳羹是皇帝每日早起必飲的,隻為清甜入口,延年益壽。做法也不過是以冰糖清燉,熬得綿軟,入口即化。


    這一日也是如此。才用完銀耳羹,離上朝還有一些時候,皇帝仍有些悶悶的。宓姌見皇帝梳好的辮子有些毛了,想著皇帝不看見便好,一旦看見,那梳頭的太監少不得是一頓打死。恰巧樂子也瞧見了,隻不敢出聲,急得滿臉冒汗。


    宓姌靈機一動,便道:“皇上,臣妾好久沒替您篦頭發了。時辰還早,臣妾替您篦一篦,發散發散吧。’


    皇帝夜來沒睡好,也有些昏乏,便道:“用薄荷鬆針水篦一篦就好。”


    皇帝對吃穿用度一想驚喜,所用的篦子亦是用象牙雕琢成鬆鶴延年的圖案,而握手處卻是一塊老坑細糯翡翠做成,觸而溫潤,十分趁手。宓姌解開皇帝的辮子,蘸了點薄荷鬆針水,不動聲色替皇帝梳理著頭發。


    然而在一切行將完成時,她卻徹底愣住了。


    皇帝烏黑濃密的發絲間,有一根銀白的發絲赫然躍出,生生的刺著宓姌的雙眼。她反反複複地想著,皇帝才四十一歲啊,居然也有白頭發了。


    她下意識便是要掩飾過去。拔是不能拔的,否則皇帝一定會發現。但若是不拔,遲早也會被皇帝發現。這麽一瞬間的遲疑,皇帝便已經敏銳的發現了,立刻問:“什麽?”


    宓姌知道掩飾不過去了,索性拔下了那根白發,輕描淡寫地道:“臣妾在想,臣妾的阿瑪三十歲時便由白發了,皇上怎麽如今才長第一根。”


    這句話大大緩和了皇帝緊張的麵色,他接過宓姌手中的白發看了一眼,緊緊握在手心裏道:“這是朕的第一根白發。”


    宓姌見皇帝並未大發雷霆,心頭大石便放下一半:“聖祖重印爺在世時很喜歡喝烏桑葚茶,臣妾也想囑咐太醫院做一些,皇上願意講究臣妾一起嚐嚐麽?”


    皇帝看她一眼,神色稍稍鬆馳:“皇後喜歡的話,朕陪皇後。”


    宓姌恍若若無其事般替皇帝結好了辮發,皇帝低低道:“再沒有了吧?”


    皇帝的語氣是微涼的潮濕,如懿點點頭,溫柔道:“哪裏來這樣多,一根而已。臣妾倒想著,若臣妾與皇上都有了白發,那也算是白頭到老了呢。”


    皇帝笑了笑,靜默著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難怪,皇帝素來極重養生之道,每日晨起必得先飲一碗銀耳羹,早朝回來便在庭院中打一套五行拳舒筋散骨,午睡後照例是一碗濃濃的枸杞黑豆茶,晚膳後必含了參片養神片刻,到了睡前又是一碗寧神燕窩安眠。這些規矩,宓姌跟了皇帝多年,也學了大半。除了不懂打拳,早晚也是如是保養。此外,皇帝連一飲一食都格外注意,喝酒不必多飲,更不曾醉,頂多喝一些太醫院和禦膳一起調製的龜齡酒喝鬆齡太平春酒,可活血安神,益氣健身。而壯陽氣的鹿肉更是膳食上最常見的東西,除此,便是十分清淡的新鮮時蔬了。


    皇帝這般精心保養,最恨自己見老。此時見到自己華發暗生,又想起昨夜的失敗,如何能不氣惱傷感。宓姌雖然有心開解,卻也隻能無言,這樣靜默著,她便又覺得有點惡心,隻好極力忍耐著道:“皇上,時候不早,臣妾恭送您早朝。”


    接下來一連數日,宓姌便再難見到皇帝了,一查敬事房的記檔,才知這些日子皇帝得空兒便在幾個年輕的妃嬪那裏,不是飲酒作樂,便是歌舞清賞。而去得最多的,便是嬿婉宮中。


    盈月神神秘秘道:“最近彤貴妃忙著替腹中的龍胎挑選乳娘,聽說琛妃宮中也悄悄挑了幾個呢。


    宓姌正對鏡敷著脂粉,聞言不覺停了手,疑惑道;“平白無故的,她要挑選乳娘做什麽?”


    盈月見四下並無其它人,壓低了聲音道:“聽說皇上這幾日都歇在琛妃宮中,每日琛妃都命奶娘擠了人乳,兌了奶茶給皇上喝。”


    宓姌入耳便不舒服,一個惡心,胸口有難言的窒悶,不禁彎了腰嘔出了幾口清水。


    盈月嚇得趕緊給她遞了絹子擦拭:“皇後娘娘,您這是怎麽了?這幾日您的麵色都不好看呢。”


    宓姌搖頭道:“本宮是聽著太惡心了。”


    盈月忙道:“娘娘這幾日老覺得胸悶不適,奴婢還是去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宓姌搖頭道:“涅筠剛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呢,雲昆從兩個月前便忙著照顧涅筠,本宮就幹脆打發他回去休息三個月再回宮當差。除了他,本宮也不放心別人來請脈。也就是惡心一下,不打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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