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靜了片刻,似是在審視如懿,但見她神色坦蕩,並無半分矯飾之意,眼中是寒冰亦化作了三月的綠水寧和,伸手笑著扶起如懿道:“皇後的話入情入理。朕不過也是一句聽來的閑話而已。”


    禦座旁邊放置了黃底萬壽海水紋大氅,上頭供著雕刻成玲瓏亭台樓閣的冰雕,因著放得久了,那冰雕慢慢融化,再美的雕刻也漸漸成了麵目全非,隻聽得水滴聲緩緩一落,一落,如敲打在心間。


    宓姌屈膝久了,膝蓋似被蟲蟻咬齧著,一陣陣酸痛發癢,順勢扶著皇帝的手臂站起身來,盈盈一笑,轉而正色道:“皇上說得是。隻是皇上可以把這樣的話當玩笑當閑話,臣妾卻不敢。舒妃雖死,到底是後宮姐妹一場。她屍骨未寒,又有皇上和臣妾為平息奴才們的胡亂揣測,反複言說舒妃宮中失火隻是意外,為何還有這樣昏聵的話說出來。臣妾細細想來,不覺心驚,能說出這樣糊塗話來的,不僅沒把一同伺候皇上的情分算進去,更是把臣妾與皇上的囑咐當作耳旁風了。”她抬眼看著皇帝的神色,旋即如常道:“自然了。臣妾想,這樣沒心智的話,能說出來也隻能是底下伺候的糊塗奴才罷了,必不會是嬪妃宮眷。待臣妾回去,一定命人嚴查,看誰的舌頭這麽不安分,臣妾必定狠狠懲治。”


    宓姌素來神色清冷,即便一笑亦有幾分月淡霜濃的意味。此刻窗外蓬勃的豔陽透過明媚的花樹妍影,無遮無攔照進來,映在她微微蒼白的臉上。越顯得她膚色如霜華澹澹。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沉,很快笑著欣慰地拍拍宓姌的手,神色和悅如九月金澄澄的暖陽:“有皇後在,朕自然放心。”


    宓姌莞爾一笑。似是魚皇帝親密無間,但唯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皇帝必定是聽信了彤千樺的言語來試探與她,卻是如何讓她汗濕了重衣。仿佛芒刺在背。當真是一步也輕易不得。然而,她亦不能不心驚,璞珹日漸得皇帝器重,他畢竟在諸位皇子中年紀頗長,璞璂年幼尚不知事,璞琪出身不如璞珹,暫時隻得韜光養晦。母憑子貴,金玉妍的一言一行在皇帝心中分量日重,宓姌自己便是由著貴妃、皇貴妃之位一步步登上後位的。如何能不介意。想到此節。宓姌暗暗攥緊了手中的絹子。那絹子上的金絲八寶纓子細細地磨著掌心,被冷汗洇濕了,癢癢地發刺。她隻得愈加用力攥住了。才能屛住臉上氣定神閑的溫柔鄉笑意。


    殿中關閉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氣悶。宓姌伸手推開後窗。但見午後的陽光安靜地鋪滿朱紅碧翠宮苑的每一個角落,一樹一樹紅白紫薇簌簌當風開得正盛,襯著日色濃淡相宜。日光灑過窗外宮殿飛翹的棱角投下影來,在室中緩緩移動,風姿綽綽,好似漣漪輕漾,恍然生出了一種無言相對的憂鬱和惆悵。偶爾有涼風徐徐貫入,拂來殿中一脈清透。隔著遠遠的山水潑墨透紗屏風,吹動幃簾下素銀鏤花香球微擊有聲,像是夜半雨霖鈴。滿室都是這樣空茫的風聲與雨聲,倒不像是在酷熱的日子裏了。


    宓姌從泥金花瓣匣裏取了幾片新鮮刮辣的薄荷葉放進青銅頂球麒麟香爐裏,那濃鬱至甜膩的百合香亦多了幾分清醒的氣息。她做完這一切,方從帶來的紅竹食盒裏取出一碗蓮子百合紅豆羹來,柔婉笑道:“一早冰著的甜羹,怕太冰了傷胃。此刻涼涼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覺笑著刮了刮宓姌的臉頰道:“紅豆生南國,最是相思物。皇後有心。”


    宓姌輕巧側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蓮子通心,皇上怎的隻看見紅豆了?”


    皇帝舀了一口,閉目品位道:“是用蓮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湯,有清甜的氣味。一碗甜羹,皇後也用心至此麽?”


    宓姌的笑如同一位癡癡望著夫君額妻子,溫婉而滿足:“臣妾再用心也不過這些小巧而已,不必璞珹和璞琪能幹,能為皇上分憂。”


    皇帝道:“來時碰到璞珹與彤貴妃了?”


    宓姌替皇帝揉著肩膀,緩聲道:“彤貴妃教子有方,不隻永珹,以後璞璿和璞瑆也能學著哥哥的樣子呢。”


    皇帝倒是對璞珹頗為讚許:“彤貴妃雖然拔尖兒要強,有些輕浮不大穩重,但璞珹卻是極好的。上次木蘭圍場之事後,朕實在對他刮目相看,又比璞琪更機靈好勝。男兒家嘛,好勝也不是壞事。”


    宓姌儼然是一副慈母情懷,接口道:“最難得是兄友弟恭,不驕不矜,還口口聲聲說要提攜四阿哥呢。也是愉妃出身寒微,不能與彤貴妃相較。難得嘉貴妃有這份心,這般教導孩兒重視手足之情。”


    皇帝的臉色登時有幾分不豫:“他們是兄弟,即便愉妃出身差些,伺候朕的時候不多,但也不說不上要璞珹提攜璞琪,都是庶子罷了。何況璞琪還養在皇後你的膝下,有半個嫡子的名分在。”


    “什麽嫡子庶子!”宓姌蘊了三分笑意,“臣妾心裏,能為皇上分憂的,才是好孩子。”她半是歎半是讚,“到底是璞珹能幹,小小年紀,也能在運河錢娘上為皇上分擔了。可見得這些事,還是自己的孩子來辦妥當。有句話彤貴妃說得對,陶源澤是做事做老成了,卻也不濟事了。”


    皇帝劍眉一揚,已含了幾分不滿,聲線亦提高:“這樣的話是彤貴妃說的?她身為嬪妃,怎可妄言政事!這幾日她陪永珹進來,朕但凡與璞珹論及南河侵虧案時,也隻許她在側殿候著。可見這樣的話,必是永璞說與他額娘聽的!”


    宓姌有些戰戰兢兢,忙看了一眼皇帝,欠身謝罪道:“皇上恕罪,彤貴妃是璞珹的生母,璞珹說些給他額娘聽,也不算大罪啊!”她一臉的謹小慎微,“何況皇上偶爾也會和臣妾提起幾句政事,臣妾無知應答幾句,看來是臣妾悖妄了。”


    皇帝含怒歎息道:“宓姌,你便不知了。朕是皇帝,你是皇後,有些話朕可以說,你可以聽。但璞珹剛涉政事,朕願意聽聽他的見解,也叮囑過他,身為皇子,凡事不可輕易對人言,喜惡不可輕易為人知,連對身邊至親之人亦是如此。”他搖頭,“不想他一轉身,還是忘了朕的叮囑。”


    宓姌賠笑道:“璞珹年輕,有些不謹慎也是有的。”


    皇帝道:“這便是璞琪的好處了。說話不多,朕有問才答,也不肯妄言。陶源澤在南河案上是有不妥,但畢竟是朕的老臣,好與不好,也輪不到彤貴妃與璞珹來置喙。看來是朕太過寵著永珹,讓他過於得誌了。”


    宓姌見皇帝動氣,忙替他撫了撫心口,婉聲道:“皇上所言極是。璞珹心直口快,將皇上囑咐辦的事和臣妾或是彤貴妃說說便算了,若出去也這般胸無城府,輕率直言,可便露了皇上的心思了。本來嘛,天威深遠,豈是臣下可以隨意揣測的,更何況輕易告訴人知道。”


    皇帝眸中的陰沉更深,如懿也不再言,隻是又添了甜羹,奉與皇帝。二人正相對,卻見樂子進來道:“皇上,後日辰時二刻,總督那蘇圖之女戴氏湄若便將入宮。請旨,何處安置。”


    皇帝徐徐喝完一碗甜羹,道:“皇後在此,問皇後便是。”


    宓姌想了想道:“且不知皇上打算給戴氏什麽位分,臣妾也好安排合她身份的住所。”


    皇帝沉吟片刻,便道:“戴氏是總督之女,又是鑲黃旗的出生。她尚年輕,便給個嬪位吧。”他的手指篤篤敲在沉香木的桌上,思量著道:“封號便擬為忻字,取歡欣喜悅之情,為六宮添一點兒喜氣吧。”


    宓姌即可道:“那臣妾便將同樂院指給忻嬪吧。”她屈身萬福,保持著皇後應有的氣度,將一縷酸辛無聲地抿下,“恭喜皇上新得佳人。”


    皇帝淺淺笑著:“皇後如此安排甚好。樂子,你便去打點著吧。”


    此後幾日,宓姌再未聽聞彤千樺陪伴璞珹前往芳碧叢覲見皇帝,每每求見,也是樂子客客氣氣擋在外頭,尋個由頭回絕。便是永珹,見皇帝的時候也不如往常這般多了。


    這一日的午睡剛起,宓姌隻覺得身上乏力,哄了一會兒永琪和璟兕,便看著盈月捧了花房裏新供的大蓬淡紅薔薇來插瓶。


    那樣嬌豔的花朵,帶露沁香,仿若芳華正盛的美人,惹人憐愛。


    宓姌掩唇慵懶打了個嗬欠,靠在絲繡玉蘭花軟枕上,慵懶道:“皇上昨夜又是歇在忻嬪那兒?”


    盈月將插著薔薇花的青金白紋瓶捧到如懿跟前,道:“可不是?自從皇上那日在柳蔭深處偶遇了忻嬪,便喜歡得不得了。”


    宓姌取過一把小銀剪子,隨手剪去多餘的花枝:“那時忻嬪剛進宮,不認識皇上,語言天真,反而讓皇上十分中意,可見也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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