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正撥弄著手中一把象牙嵌青玉月牙梳,聽得此言,手勢也緩了下來。外頭暑氣正盛,人聲寂寂,唯有翠蓋深處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噝一聲又噝一聲地枯寂。那聲音聽得久了,像一條細細的繩索勒在心上,七纏八繞的,煩亂不堪。


    宓姌長噓一口氣道:“容珮,除了你也不會再有第二人來和本宮說這樣的話。便是海蘭和本宮如此親近,這一層上也是有忌諱的。這件事本宮自生了永璂,心裏顛來倒去想了許多次,如今也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吧。”她鎮一鎮,聲音沉緩入耳,“隻要本宮是皇太後,璞璂未必要是太子。”


    盈月渾身一震,神色大變,旋即跪下道:“娘娘的意思是……”


    宓姌握緊了手中的梳子,神色沉緩如磐石:“璞璂還小,雖然是嫡子,但一切尚未可知。若永琪賢能有擔當,他為儲君也是好事,何必妄求親子?永璂來日若做一個富貴王爺,也是好的。”


    盈月低頭思索片刻,道:“娘娘真這樣想。”


    宓姌看著她,眸中澄靜一片:“你與本宮之間,沒有虛言。”


    盈月定了定神,道:“無論娘娘怎麽選怎麽做,奴婢都追隨娘娘。”


    正說著,隻見樂子進來道:“皇後娘娘,皇上說了,請您晚膳時分帶著五公主往芳碧叢一同用膳。”


    宓姌頷首道:“知道了。”


    樂子躬身退下,宓姌吩咐道:“盈月,去準備沐浴更衣。本宮要去見皇上。”


    天色將晚,暑氣隱隱退卻,涼風如玉而至,漸漸清涼。倒也愜意。宓姌抱著璟兕與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見了宓姌,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才要側身,不覺留駐,在她鬢邊輕嗅流連。展顏笑道:“今日怎麽這樣香,可是用了上回西洋送來的香水?”


    宓姌輕俏一笑:“一路過來荷香滿苑,若說衣染荷花清芬,倒是有幾分道理。”


    盈月在旁笑得抿嘴:“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總說那西洋香水不易得,皇上除了給太後和幾位長公主,滿宮裏隻給娘娘留了兩瓶,娘娘倒不大舍得用它呢。倒是皇上上回送來的西洋自鳴鍾,娘娘喜歡得緊,隻是如今怕吵著五公主。也收起來了。”


    皇帝笑道:“宓姌宓姌。你也真是小氣。什麽好的不用。都收著做什麽?”


    宓姌笑吟吟睇著他:“知道皇上心疼璟兕,但凡好的,臣妾都留給璟兕做嫁妝吧。到時候皇上便說臣妾大方又舍得了。”


    盈月亦笑:“皇後娘娘別的小氣,可皇上為娘娘親製的綠梅粉。皇後娘娘最是舍得,每日必用無疑。”


    皇帝旋即明白,撫掌道:“是了。你一向喜愛天然氣味,所以連宮中製香也不甚用,何況西洋香水。”他撇嘴,眼底含著一抹深深的笑意,“原來朕賞錯了人,反倒錯費了。”


    宓姌搖首長歎:“可不是呢。臣妾心裏原是將一番心意看得比千裏迢迢來的西洋玩意兒重得多了。”


    說罷,二人相視而笑。


    皇帝罷手道:“都做額娘的人了,還這般伶牙俐齒。朕便找個與你性子相投的人來。”


    樂子忙到:“回皇上皇後的話,忻嬪小主已在外候著了,預備為皇上皇後侍膳。奴才即刻去請。”說罷湘妃竹簾一打,隻見一個玲瓏嬌小的女子盈盈而入,俏生生行了禮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後娘娘萬福金安。”說罷又向著宓姌行大禮,“臣妾忻嬪戴氏,叩見皇後娘娘。”


    宓姌見她抬頭,果真生得極是妍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間迤邐光耀,肌映晨霞,雲鬢翠翹,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嬌麗之色便在豔陽之下也唔半分瑕疵。她活像一枚紅兒飽滿的石榴子,甜蜜多汁,晶瑩得讓人忍不住去親吻細啜。宮中美人雖多,然而,像忻嬪一般澄澈中帶著清甜的,卻真是少有。


    宓姌便含笑:“快起來吧。在外頭候著本就熱,一進來又跪又拜,仔細一個腳滑跌成個不倒翁,皇上可要心疼了。”


    忻嬪一雙眸子如暗夜裏星光璀璨,立即笑道:“原來皇後娘娘也喜歡不倒翁。臣妾再家時收了好些,還有無錫的大阿福。臣妾初初入宮,想著宮裏什麽都有,所以特備了一些打算送給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宓姌聽她言語俏皮,雖然出身大家,卻無一點兒嬌矜之氣,活潑爽快之餘也不失了分寸。又看她侍奉膳食時笑語如珠,並無尋常嬪妃的拘謹約束,心下便有幾分歡喜。


    一時飯畢,皇帝興致頗好,便道:“圓明園中荷花正盛,讓朕想起那年去杭州,未曾逢上六月荷花別樣紅,當真是遺憾。”


    忻嬪接過侍女遞上的茶水漱了口,乖巧道:“臣妾碎阿瑪一直住在杭州,如今進了秋明園,覺得園子裏兼有北地與南方兩樣風光,許多地方修得和江南風景一般無二,真正好呢。”


    宓姌笑道:“忻嬪的阿瑪是閩浙總督,一直在南邊長大,她說不錯,必然是不錯的。”


    彼時小太監進忠端了水來伺候皇帝洗手,便道:“奴才今兒下午經過福海一帶,見那裏荷花正開得好呢,十裏荷香,奴才都舍不得離開了。”


    皇帝拿帕子拭淨了手,起身道:“那便去吧。”


    福海邊涼風徐至,十裏風荷如朝雲緩緩,輕曳於煙水渺渺間,帶著水波茫茫清氣,格外涼爽宜人。


    皇帝笑道:“不是朕寵壞了忻嬪,是她的確有可寵愛之處。”


    宓姌含笑道:“若說宮中嬪妃如繁花似錦,殷紅粉白,那忻嬪便是開得格外清新俏麗的一朵。”


    皇帝笑著握住她的手:“皇後的比方不錯,可朕更覺得忻嬪的性子如涼風宜人,拂麵清爽。”


    宓姌逗弄著乳母懷中的璟兕:“皇上這句可是極高的褒獎,真要羨煞宮中的姐妹了。”


    皇帝笑歎著揉了揉眉心:“這些日子為江南水災之事煩惱,也幸得忻嬪言語天真,才讓朕高興了些。朕也想皇後方才的比方來說忻嬪實在不夠出挑,可若真論出挑,宮中性子對別致的卻是舒妃,如翠竹生生,寧折不彎……”皇帝話未說完,自己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擺手道:“罷了,不說她了。這麽傲氣本不是什麽好事。”


    忻嬪轉過頭,鬢邊的碎珠流蘇如水波輕漾,有行雲流水般的輕俏,她好奇道:“舒妃是誰?怎會有女子如翠竹?”她見皇帝臉色不豫,很快醒神,脆生生笑道:“其實太過傲氣有什麽好,譬如翠竹,譬如梅花,被積雪一壓容易折斷,換作臣妾呀,便喜歡做一枝女蘿,有喬木可以依托便是了。”


    宓姌聽忻嬪說得無憂無慮,驀然想起前人的詩句:女蘿附鬆柏,妄謂可始終。大概世間許多女子的夢想,隻是希望有喬木鬆柏般的男子可以依托始終而已吧。


    皇帝笑著捏一捏忻嬪紅潤的臉,笑道:“朕便是喜歡女蘿的婉順。”


    朝蕣玉佩迎,高鬆女蘿附。如懿低下頭來,看著荔枝紅纏枝金絲葡萄紋飾的袖口,繁複的金絲刺繡,纏繞著紫瑛與淺綠瑩石密密堆砌三寸來闊的葡萄紋堆繡花邊。那樣果實累累的葡萄,原來也有著最柔軟的藤蔓,才能攀援依附,求得保全。她微微一笑,凝視著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似那一日春雨舒和的火色,紅得刺痛眼眸。


    她想,或許她和意歡這些年的親近,也是因為彼此都不是女蘿心性的人吧。


    宓姌知道皇帝心中介懷,也不順嘴說下去,便指著一叢深紅玫瑰向璟兕道:“玫瑰花兒好看,又紅又香,隻是多刺,璟兕可喜歡麽?”


    皇帝伸手撫著璟兕的臉龐,疼惜道:“身為公主,可不得像玫瑰一般,沒點兒刺兒也太輕易被人折去了。”


    忻嬪正折了一枝紫薇比在腮邊,笑道:“公主還沒長成,皇上就先怕被惜花人采折了呢,可真真是阿瑪最疼女兒啊。”


    宓姌見她言語毫無心機,便也笑道:“你在家時,你阿瑪一定也最疼你。”


    忻嬪滿臉驕傲:“皇後娘娘說得對極了!阿瑪有好幾個兒子,可是卻最疼臣妾,總說臣妾是他的小棉襖,最貼心了。”


    宓姌故意撲一撲手中的刺繡玉蘭葉子青羅扇,扇柄上的杏紅流蘇垂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流霞迷離。她仰麵看天歎道:“難怪了。如今正值盛暑,忻嬪你的阿瑪熱得受不了小棉襖了,便隻好送進宮來了。”


    忻嬪臉上紅霞飛轉,“哎呀”一聲,躲到皇帝身後去了,片刻才探頭道:“皇後娘娘原來這麽愛笑話人。”


    正說笑著,隻聽雲間微風過,引來湖上清雅歌聲,帶著青萍紅菱的淡淡香氣,零零散散地飄來。


    那是一把清婉遏雲的女聲,曼聲唱道:“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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