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笑著,隻聽雲間微風過,引來湖上清雅歌聲,帶著青萍紅菱的淡淡香氣,零零散散地飄來。


    那是一把清婉遏雲的女聲,曼聲唱道:“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歌聲倒是極應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極目望去,之間菰葉叢叢,蓮葉田田,舉出半人高的荷枝殷紅如劍,如何看得見歌者是誰。唯有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仿佛初春夜的融雪化開,簷頭叮當,亦似朝露清圓,滾落與蓮葉,墜於浮萍,更添了入暮時分的纏綿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雙的白鷺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鴛鴦成雙成對悠遊而過,綿綿的歌聲再度在碧波紅蓮間縈回。


    皇帝似乎聽得入神,便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側耳細聽。


    黃昏的流霞鋪散如綺豔的錦,一葉扁舟於潺潺流水中劃出,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著清風徐徐,淺淺劃近。一個身影纖纖的素衣女子坐在船上,緩緩唱道:“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這一聲聲女兒心腸既豔且悲,如訴衷腸,且那女聲清澈高揚。飛旋而上,如被流雲阻住,淒絕纏綿處,連禽鳥無知也難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宓姌隱隱聽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誰。轉首卻見皇帝臉龐的棱角因這歌聲而清潤柔和,露出溫煦如初陽般的笑意,不覺退後一步。正對上隨侍在皇帝身後的林雲霄懂的眼。


    果然,林雲霄亦猜到了那人是誰,隻是微微搖頭,便垂眸守在一遍,仿佛未曾聽見一般。


    宓姌的嘴角微沉,神色便陰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聲裏,璟兕雖年幼,亦止了笑鬧,全神貫注地聽著。一曲罷了。忻嬪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聽了那麽多昆曲,沒有人能唱得這般情韻婉轉,臣妾的心腸都被她唱軟了。”


    皇帝負手長立。溫然輕籲道:“歌聲柔婉。讓朕覺得圓明園高牆無情,棱角生硬,亦少了許多粗糲,生出幾許溫柔。”


    林雲霄眉心灼灼一跳,恭聲道:“皇上與忻嬪小主說得是,微臣久聽昆曲。也覺得是宮中南府戲班的最好。可見世間好的,都已在宮中了。”


    皇帝頷首:“嗯,唱詞既豔,情致又深,大約真是南府的歌伎了。”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紅蓮當前,佳人便在眼前,皇上真是好豔福呢。”如懿暢然吟誦,向忻嬪使個眼色,忻嬪雖然心思簡單,但也聰明,即刻挽住皇上的手臂道:“這不知是南府哪位歌伎唱昆曲呢,臣妾倒覺得,水麵風荷圓,此時唱這首《遊園驚夢》不算最合時宜,《采蓮曲》才是最佳的。不如請皇上和皇後娘娘移步,往臣妾宮裏一同聽曲吧。”


    宓姌見忻嬪這般乖覺,心中愈加歡喜,也樂得順水推舟:“也好,外頭到底還有些熱,五公主年幼,怕身子吃不消。如此,便打擾忻嬪妹妹了。”


    皇帝似有幾分猶豫,舉眸往那船上望去,宓姌看一眼樂子,樂子忙拍了拍額頭道:“哎呀!都怪奴才,往日裏皇上少往福海來,怕有婢子不知,在此練曲呢。奴才這便去看看。”


    皇帝還要再看,忻嬪已然挽住了皇帝,笑著去了。


    宓姌微微鬆了一口氣,落後兩步:“是琛妃?”


    林雲霄苦笑道:“是她的嗓音。少年時她便喜愛昆曲,有幾分功底,微臣聽得出她的聲音。”


    盈月哼道:“原以為她安靜了幾日,原來躲在這裏呢。”


    宓姌瞥她一眼:“你既不喜歡,就替本宮去打發了她,不許在有這狐媚樣子了。”


    盈月即刻答應了“是”,雷厲風行地去了。盈月才繞過雙曲橋到了湖邊,卻見小舟已然停泊在岸,樂子正躬身和一素衣女子說話。盈月心裏沒好氣,卻不肯露了鄙薄的神色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琛妃娘娘萬安。”


    婉婷原見樂子到來,知道皇帝就在近側,以為是皇帝遣樂子來傳自己,正喜滋滋問了一聲:“是皇上派公公前來麽?”此時乍然見了盈月,不覺花容乍變,勉強鎮定道:“容姑姑怎麽來了?”


    盈月氣定神閑道:“奴婢陪皇上、皇後娘娘、忻嬪小主和五公主散步,偶然聽到昆曲,皇上和皇後娘娘隨口問了一句,便派奴婢和樂公公前來查看。”她見婉婷一身淺柳色的蹙銀線絲繡蝴蝶蘭素紗衣深淺重疊,點綴著點點粉色桃花落在衣襟袖口,仿佛輕輕一嗬就能化去。那粉紅淺綠簇擁在一起本是庸俗,奈何她身段如弱柳纖纖,容貌一如夾岸桃花蘸水輕敷,胭色嬌穠,隻顯得她愈加明豔動人。


    盈月看著她便有氣,臉上去笑著道:“皇上說,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禮數,在此唱曲驚擾聖駕,惹得忻嬪小主說唱這曲子不合時宜,還不如聽《采蓮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來是琛妃娘娘啊,那奴婢還是去回稟一聲吧。”她故作為難道,“可是叫奴婢怎麽回呢?難不成說皇上的嬪妃唱曲而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這可真真是為難了。”


    婉婷聽得此節,一腔歡喜期盼如被潑了兜頭霜雪,臉色不可控製地灰敗下去,隻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兒看著樂子。


    樂子見婉婷的淚光泛了上來,笑眯眯道:“容姑姑來得正好,奴才也正為這如何回話的事煩惱呢。這照實回吧,怕皇上說琛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為是南府的歌伎,皇上的麵子也過不去。若不回呢,這皇上問起是誰,還不好充數。”


    盈月一臉的無奈與為難:“可不是?這曲兒若皇上喜歡,請琛妃娘娘在皇上麵前私下娛情,那是閨房之樂。可若皇上一時起了興致,說讓琛妃娘娘當著皇後娘娘和各宮小主的麵再唱一回,那可怎麽算呢?”


    婉婷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卻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滿,隻得拚命壓抑著,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為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還是請李公公這般回了吧。本宮……”她緩一緩氣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靨,“本宮不過是自己唱著玩兒罷了,不曾想會驚動了皇上和皇後。”


    盈月微微一笑:“既然琛妃娘娘自己也不想驚動,那樂公公便好回話了。”


    樂子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稟了,多謝琛妃娘娘教誨。”


    經了這事,婉婷更加鬱鬱沉寂,不幾日皇帝領了嬪妃們前往熱河秋狩,她也便稱了病,日日請了太醫延醫問藥。宓姌與太後尚留在圓明園中避暑清養,聽得盈月回稟,還以為婉婷做作,打發了太醫去看,果然回說是鬱悶傷肝,要仔細調養。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莊,宓姌也不欲婉婷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靜養,得了眼前的清靜。


    自皇帝攜了幾個親近的嬪妃前往熱河秋狩,也遠了紫禁城中的宮規森嚴。宓姌與餘下的嬪妃們住在圓明園中,倒也清閑自在。沛涵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隨皇帝前往避暑山莊伴駕的,隻是念著宓姌才出月子不久,心力不如以前,一味吃藥調理著,便自請留在了圓明園中陪伴,於是素日裏往來的便也是兮貴妃沛涵和婉茵了。


    宓姌見沛涵時時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許你去熱河伴駕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脫了。”


    沛涵逗弄著九曲回廊下銀籠架上的一雙黃鸝,道:“有彤貴妃那趾高氣揚的人在,有什麽意思?還不如這兒清清靜靜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圓了兮貴妃的麵子,她的三阿哥也沒得去熱河呢。”


    宓姌斜靠在紅木卷牡丹紋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隻是你不去,璞琪怕沒人照應。”


    沛涵給架子上的黃鸝添上一斛清水,細長的琺琅點翠護甲閃著幽藍瑩瑩的光,侍弄得頗有興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璞琪一輩子的,許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幹淨利落。扯上臣妾這樣的額娘,本不是什麽光彩事。”


    宓姌婉轉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來了!做人要看以後福氣,璞珹有彤貴妃這樣的額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沛涵唇邊安靜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對雪色珍珠耳墜一般,再美亦是不奪目的溫潤光澤:“也是。隻是光彩不光彩的,咱們也隻能暗中看著防著彤貴妃罷了。她做的那許多事,終究也沒法子處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屢屢讚許永珹協辦賑濟江南的錢糧得力,雖然不太寵幸彤貴妃,但對她也總還和顏悅色。不過臣妾冷眼看著,皇帝對彤貴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時候想想,彤貴妃有三個兒子,娘家又得力,又是潛邸伺候上來的老人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再看看自己,也沒什麽好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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