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一畢,憲兵們誰也不敢再攔,老老實實將人抬進了騾車內,幾個站成一排恭送著騾車離開。


    方才那個憲兵苦著臉,唏噓道“這下可全完了,這可是上麵的命令,大小姐一句話就把人劫走了,咱們可怎麽交代。”


    另一個憲兵倒是一副悠閑自若的表情,斜他一眼“你小子這點出息,有了事自然是大小姐擔著,再不濟還有高副官呢,輪得到咱們哥幾個當替死鬼嗎?你怕什麽。”


    那憲兵一聽這話咧嘴一笑,拔下帽子一拍腦門,他怎麽把這茬給忘了,高副官可是對大小姐金貴的很呢。


    簾外的騾夫問“姑娘,咱們是往那條道上走?”


    曼筱筱道“勞駕您,可知道哪家醫館還開門招待?”


    騾夫沉吟了一會兒,道“哎呦,這個時辰肯定是沒有了,姑娘,你要不再想個別的地兒,不然小的沒法拉您”


    曼筱筱掀開簾子望著外麵黑漆漆的夜,思忖半晌,說“那勞駕您拉到城郊柳公館。”


    那人躺在車內的橫榻上,曼筱筱隻得坐在對麵窄窄的一邊。借著透進來的銀色月光打量他,這樣離得近了才能看清,劍眉星目,薄唇緊抿,筆挺的鼻峰如鬆逶迤,倒是個十分俊逸的男子。


    再瞧他身上,衣衫已是破爛肮髒,身體也是皮開肉綻,曼筱筱不覺倒吸一口涼氣,早聽說憲兵隊的士兵比不得華南正經的中央軍,那些人充其量就是披著軍裝的土匪,背著政府軍統,燒殺掠奪,簡直是無惡不作。曼筱筱原隻是聽說,今日一瞧下得這樣狠手,可見那憲兵的品行也好不到哪去。


    倒是這人,受了這樣重的傷,硬是挺著一聲都沒吭。不禁讓曼筱筱有些欽佩。


    他的額上應受了重擊。濃稠的血液沿著發際間涔涔而下,染紅了額前流向眉毛,曼筱筱抽出自己的手帕忙擦去那塊血跡,許是生疏,手腕的力量有些重了。那人“哧嚀”一聲,眉頭皺起,曼筱筱以為他醒了慌忙想收回手。誰想卻被他驀然抓住。


    她更是慌亂,情急之下抽回了手。那條帕子卻留在了他的手心。


    但見那人緊皺著眉峰,臉上盡是倉皇之色,手向前伸著想抓住什麽,卻隻是徒勞,口中喃喃著什麽。


    曼筱筱安下了心,曉得他隻是囈語。卻又見他臉上的倉皇神色,仿佛就像遺失了什麽永遠也找不回來的淒然無望。惹得她看在眼裏也覺酸楚,曼筱筱不禁心中惻隱,想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處說起,隻好錯開眼眸望向窗外。


    到了城南的柳公館。守在門外的小廝一瞧是曼筱筱,立刻開了黑色雕花大鐵門放騾車進去。


    曼筱筱掏出碎銀遞給騾夫,又讓騾夫去幫忙叩門叫幾個下人來抬車裏的人。


    立時來了幾個下人,兩人抬了身子,兩人抬了腳。曼筱筱看在眼裏,忍不住出聲提醒“輕巧些,他受了傷。”


    進了楠木浮雕的對迎門,卻見中央鵝羽棕絨沙發上,一個妙曼女子正俏生生坐在那裏,身著紅色的真絲睡衣,腰帶鬆鬆係在腰間,露出一截蜜色的玉脖,微卷的短發脫出一張嫵媚慵懶的俏臉,她睨著進門的曼筱筱,再瞧身後下人抬進來的男子,秀眉微揚“我的大小姐,這又是唱得哪出?”


    曼筱筱朝她雙手合實,“芊芊,我隻能拜托你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柳芊芊卻不理她的故作可憐,隻適閑地盯著自己的寇甲,悠然道“我能幫你什麽,你曼大小姐都沒法子的事,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哪裏有那麽大的神通。”


    “你不幫也要幫,這也是條人命,總不能扔在外麵不管不顧罷,現在他若斷氣了也是在柳公館,你可摘不掉。”


    柳芊芊失笑道“我的小祖宗,總司令的千金大小姐竟是這等不講理的女蠻人,就是要幫,也得告訴我他是誰吧?”


    柳芊芊妙目一轉,揶揄道“若是你新瞧上的倌子,讓我替你藏著,那高銘啟知道不得殺了我。”


    曼筱筱瞪她“胡說什麽,這都危在旦夕了,你還有心思開我的玩笑。”


    柳芊芊見她麵無笑意,便正色吩咐道“去,抬到兩樓的客房吧。”


    曼筱筱卻搶先道“我記得後院還有一所閑置的小院…”


    柳芊芊鳳眼一側,睨著曼筱筱“你曼大小姐還真吃定我?”停了一會,她道“好吧,就依了你這祖宗”


    將人安置妥當,柳芊芊道“大小姐,你先回去,再晚些總司令非得派人來掀我的房頂”


    曼筱筱“撲哧”一笑“哪裏那麽嚴重”頓一下,她又說“那明兒我再來瞧他”


    柳芊芊派了馮司機送她,汽車使到曼府大門外,幾個崗哨的士兵把槍一側,齊刷刷敬禮“大小姐。”


    曼筱筱微一昂下頜,正要進府,迎出來的婢女珠兒低聲道“小姐,高副官正在偏廳候著小姐呢。”


    曼筱筱秀眉一蹙“他怎麽來了,父親呢?”


    珠兒道“司令已在三姨太的房裏休息了。”


    曼筱筱頷首“行了,我知道了”她瞧瞧自己身上,藍衫上沾染了方才那人的血跡,好像還散發著奇怪的味道,樣子必是十分狼狽,她對珠兒說“你去讓高銘啟先回去,就說我累了先歇下了。若是有事,明天再說。”


    打發走了珠兒,曼筱筱腳步不停,一路至影壁牆抄畫廊小路直直進了自己的閨房。


    開了床頭小燈,她褪下髒衣進了浴室。白瓷浴缸已然放好了熱水,水汽醞釀,不燙不涼正是剛好。


    曼筱筱泡了個遍體通透,用浴巾擦了身子,套上粉色真絲睡袍。浴室的鏡子滿是霧氣,被她一哈,半塊鏡子映出一張粉嫩氤氳的小臉,她取下架子上的法國香水,給腕子和耳垂邊輕輕噴了點,這法子是和柳芊芊學的,她留學美利堅時,學到洋人不少的新鮮玩意兒,是現下最時髦的新派摩登女郎。


    取了毛巾擦著頭發,曼筱筱剛出浴室就見一個修長的軍裝身影站在門前,高銘啟等到腳步聲,抬眼看去,卻見她隻一身淡色睡袍,半截白皙纖細的小腿裸露在外,挖成雞心的領子,襯出一段雪白如玉的粉頸,她原就十分白,如今在暗色燈下一照,愈發顯得膚若凝脂,無暇如象牙一般。她的臉頰帶著淺淺的粉色,黑亮的杏眼裏還殘留著濕漉漉的水汽,發絲滴著水珠,落在胸前,水漬將小小一塊衣襟變的透明。露出少女嬌美的輪廓。


    高銘啟忙亂錯開眼眸,低低開口“為什麽不見我?”


    曼筱筱將毛巾一甩,徑自坐在蕾絲大床上,也不看他,手指繞著發尾,漫不經心道“不是讓你回去嗎,這麽晚了,高副官隨便進出女子的閨房,怕是不妥吧。”


    高銘啟聽出她話裏的火藥味,一怔繼而道“怎麽了?誰惹惱了你”


    “我隻管氣自己,與你什麽幹係?”曼筱筱嘴角翹起,小小的唇瓣劃出圓潤的弧度,看上去鮮紅欲滴,飽滿而嬌豔。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人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和憲兵隊狼藉的名聲,曼筱筱就覺一肚子悶氣,她也知道不該與高銘啟撒,雖然說憲兵隊已經列入華南的編程,到底還是歸政府調配,不歸高銘啟管,自己這火對高銘啟實在有些莫名其妙。


    她走到梳妝鏡前,從鏡子裏看他,見他神色略有倦色,眼下也是一片黑青。不由緩和了聲“沒人惹我,就是倦了,你先回去。”


    高銘啟看著她姣好的身姿,薄薄的睡衣根本擋不住裏麵的春色,反而更是添了幾許欲遮欲掩的妙曼。他極力克製,才終於沒上前去將那不盈一握的細腰攔在懷裏,他深吸了口氣,終是忍不住問“那這麽晚了,你去了哪裏?”


    曼筱筱拿起梳子懶懶得梳著發絲“老師派了我們幾個去做義工,有些事耽擱了,便回來的晚。”


    高銘啟悶悶答了聲“哦。你一個姑娘家以後再有這樣得事,至少要有人跟在身邊,司令和我總是擔心得。”


    曼筱筱聽得不耐“知道了,金陵哪個角落不是你和父親的兵,我總不是犯人吧,”她起身將他推出門外“我要休息了,你趕緊回去。”


    高銘啟隻得將餘下的話吞進肚裏,苦笑看她關上房門,立了許久終於離開。


    第二日,晨光正好,初春的暖陽帶著幾縷清風徐徐透過百葉窗吹動房間的幔簾,帶來露台上盛開的紫玉蘭濃鬱香氣。就聽一陣叮叮當當的腳步聲朝這邊來,過了一會珠兒從門外探出個腦袋,小聲問“小姐,醒了沒?”


    曼筱筱睡眼惺忪地望著天花板上繁複的英式雕花“早被你那麽大動靜吵醒了”


    珠兒側身頂開房門,手中的托盤放著一個頂漂亮的糖果盒,笑道“小姐這裏有新鮮出爐的芝麻花糖,你吃不吃?”


    “是蘇記的嗎?”


    “當然了”


    曼筱筱翻身下床赤著腳就跑了過來,拿了一個芝麻糖哢嚓咬了一口,問“你從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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