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西有一處大宅子,是“劍舞門”的堂口,本是汴梁書生高世濟的老宅,他祖上是燕人,流落中原,長居於此。後來,高世濟娶了“劍舞門”的巴青娘,便將老宅做了“劍舞門”的堂口。


    高瓊是高世濟的長子,鎮日裏無所事事,常與一群潑皮無賴們攪渾在一起,因他素有一些武力,潑皮們就讓他做了頭腦。高瓊自十三四歲後,就極少回家,常在街頭浪蕩。這一晃,就是十餘年,到如今仍然孑然一身。他的父母也曾托人給他說過媒,可是,一般好人家的女兒一聽是他,全都退避三舍。


    這日,他正在“醉香樓”裏尋歡,不經意一個小潑皮闖進屋裏。高瓊劈麵將他一掌摑倒在地,怒罵道:“沒長眼的東西,沒見大爺正在消受嗎?竟敢壞我好事,找死啊!”小潑皮倒在地上,手捂腮幫,委屈地哭道:“爺啊!你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們家滿門上百口子人,全讓人殺光了。”


    高瓊頓時血湧頂門,頭腦發悶,大叫一聲:“我的媽呀!”急忙穿上衣物,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醉香樓”。待他撲進家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衝鼻而來。滿屋的屍體,遍地的鮮血。“劍舞門”的百餘男女弟子屍橫四宅,高瓊年幼的弟妹,包括下人、廚子都無一幸免。高瓊呆坐在二門檻上,渾身酸軟,牆上血淋淋幾個鬥大的字跡,觸目驚心:殺人者鄆州快刀門是也!


    “快刀門”在汴梁可謂家喻戶曉,掌門人就是當今天子的結義兄弟、曾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的天平軍節度使石守信的長子石保興。“十八羅漢”之首的“鐵羅漢”石保義,就是石守信最寵愛的三子。


    高瓊欲哭無淚,他雖然是汴梁有名的潑皮,可是,自古“民不與官鬥”,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永遠也不可能報此深仇大恨的,隻有徒然送上自己的一條性命而已。


    高瓊躺在牛棚的旮旯裏,忍著渾身的劇痛,將衣袍脫下,精赤著上身,將滿是血跡,已然破爛不堪的內衫撕成一縷縷布條,包裹著尚自淌血的傷口。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雖然身上沒有致命的傷勢,但流血過多,也是要死人的。


    前不久,就在高瓊倚門苦思是否尋仇的當口,“快刀門”的十幾個弟子再次光臨了“劍舞門”。高瓊仗著地形優勢,浴血奮戰,總算得逃生天。但他也終於明白,這仇已經不是他想不想報的事情,而是“快刀門”壓根就沒打算放過他。


    “好吧!既然你們不給我活路,那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我高瓊爛命一條,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殺一個夠本,殺一雙就是賺的。”高瓊紮著傷口,額頭青筋暴跳,一臉的凶戾之色。


    午夜三更,高瓊悄然地摸出了牛棚,一身的牛屎味,他也渾不在意。當走過自家老宅時,他看到了銅釘大門上開封府衙門貼的封條,霎時淚衝眼眶,他強忍住沒有落淚。“劍舞門”在汴京城,雖不是什麽大門派,幾十年來,循規蹈矩,卻也深得江湖中人的首肯和尊敬。高瓊從自家宅子側門的狗洞裏爬了進去,院中已被清理幹淨。月光下,隻有泛黑的灘灘血跡,昭示著這裏曾發生過慘無人道的殺戮。高瓊翻箱倒櫃,當他終於看到一柄長劍橫在母親的臥榻之下時,險一點,就掉下淚來。


    冥冥中自有天意,這柄劍是娘親傳他“公孫劍法”時,托人給他量身打造的。後來,因為自己遊手好閑,屢次惹是生非,娘親一怒之下,收回了此劍,將他趕出了家門。“劍舞門”被封門後,官府查抄了宅子,金鐵之類的東西,一件未留,唯有這柄劍。高瓊瞬間明白了娘親將此劍藏於臥榻之下的深意,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舐犢之情啊!“娘親!”高瓊抱著劍,低聲的嘶吼,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高瓊記得“快刀門”在京師的壇口,在金水門附近。當他到了金水門,稍一留意,就找到了“快刀門”,因為宅子的兩扇大門上,分別掛著一人高的兩個大紅燈籠,燈籠上赫然書著三個大字——快刀門。


    高瓊已然記不清自己是怎麽逃出“快刀門”的了。當時,他一腳踹開大門,見人就刺,門房的守夜弟子被他生生割下了頭顱。然後,“快刀門”的弟子蜂擁而至,高瓊稀裏糊塗一頓亂刺,竟然刺傷了好些人。接著,“快刀門”的弟子從驚夢中醒來,高瓊就剩下挨刀的命了。


    說起來,高瓊的武功根基不差,別人三五年練成的劍法,他隻需三五月就練成了。對於家傳的“公孫劍法”,他閉著眼睛,都能揮灑自如。在“劍舞門”,他十三歲的時候,劍法就已然超越了大師兄裘良。


    “公孫劍法”在大唐可謂名震遐邇。大唐的“三仙劍客”李白向以“詩、酒、劍”三絕於天下,在觀看了當時極富盛名的公孫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劍後,也自愧弗如,五體投地。


    大唐的詩人杜甫曾作詩詠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國子弟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弦急管曲複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這門劍法自中唐以後就漸漸地失傳了。


    巴青娘的父親巴棱山在嵯峨山中時,無意間聽聞“偷天墓盜”溫韜手中有一套絕世的劍法。世人都知溫韜擅盜墓,尤喜盜掘唐諸陵。巴棱山出重金,施詭計,總算得到了這部絕跡江湖多年的“公孫劍法”。


    高瓊的劍法雖然傷敵不足,但若自保,還是綽綽有餘的,他又一次在圍攻中,脫身而逃。


    “這個潑皮卻還有些血性,倒不是一無是處。對了!快刀門的傷亡如何?”趙光義坐在開封府大堂上,看了一眼王承恩。“‘快刀門’死了十來個,傷了二十幾個,但‘十八羅漢’除了石保義,迄今無一傷亡。”王承恩低頭想了想,又接著道:“清晨,‘快刀門’拿了聖上的旨意,詔令全城緝捕高瓊。”


    “這‘十八羅漢’倒是名下不虛啊!假以時日,哼!哼!了不得啊!”趙光義有些意興蕭然。“稟王爺!程德玄回來了!”一個小廝躬身道。趙光義點點頭,王承恩退出了大堂。


    “王爺!蕭小人今早又和耶律青雲去了汴河。”程德玄見完禮道。趙光義沒有言語,隻是目光湛湛地望著程德玄。“原來蕭小人前日在攤販手裏取了一支銀簪,急著救郡主,卻忘了付銀子。這連著兩日去汴河,卻是為了尋找那個攤販,好還錢給他。”程德玄偷眼看了一眼端坐無語的趙光義。


    “屬下這幾日暗中跟隨著耶律青雲將汴梁城都轉遍了,他除了喝酒,還是喝酒,好像沒有什麽事可做。”程德玄見趙光義的目光掃來,急忙低頭續道。“是嗎?你這個書呆子!”趙光義終於被他逗笑了。跟蹤“飛辣子”耶律青雲,契丹第一輕功高手?真是笑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蕭小人!嗯!這個孩子真是沒得說,從這件小事上,就不難看出,此子品性上佳啊!”趙光義說出此話後,麵上露出罕有的似有所思的神情。“這孩子玉雪可愛,難得天性純良,依屬下看來,他的種種作為,倒不似作偽。”程德玄順著趙光義的話接道。


    高瓊實在忍耐不下去了,蟄伏了一整天,他已是前心貼後心了。他決定孤注一擲,即使是死,也不能餓死啊!趁著夜色,高瓊悄然地來到了街上,一隊巡城的兵卒剛剛過去,他真的很幸運。但是,他又是極其不幸的,剛轉過兩條街道,迎麵就碰上了“快刀門”的方忠義。


    方忠義在“十八羅漢”中排名最末,所以門中師兄都叫他方十八。“快刀門”向以入門先後排序,因此,石保義雖然年紀最小,卻位列“十八羅漢”之首,而恰恰方忠義卻是“十八羅漢”中年紀最長者。


    在“快刀門”,方十八和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大師兄石保義情感最深。方十八帶藝入門,入門前,他已在江湖中闖蕩多年。因為他在“十八羅漢”中武功最高,所以“快刀門”弟子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石保義。兩人常在一起切磋武功,天長日久,感情甚篤。雖然他是方十八,在石保義的眼中,卻一直當他是大哥一般尊重。


    方忠義這兩日常自懊惱,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大師兄,雖然血洗了“劍舞門”,但他卻是餘恨未了。昨夜,高瓊冒死闖進“快刀門”,殺死砍傷了十四五個門人弟子,竟然被他逃脫了。他愈發地氣惱,仇恨的火焰烤炙著他,令他寢食難安。所以,方忠義不分白晝黑夜地在大街小巷、犄角旮旯裏轉悠著,希望能遇上自己的仇人,以雪前恥,給石保義報仇雪恨。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方忠義雙眼赤紅,眼眸中盡是濃的化不開的仇恨。高瓊麵色蠟黃,腳下飄浮無根,以劍拄地,兩人四目相對。


    方忠義手握快刀,沉聲道:“高瓊!你有傷在身,本來我不該趁人之危。但是,師門深仇大恨,卻是不得不報,你亮劍吧!”高瓊淒涼地笑道:“世人大都惺惺作態,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我本汴梁一潑皮,卻也知道些道義。你們欺人在先,複又滅我滿門,即使是我們這些潑皮無賴,也不曾做過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今日,我與你‘快刀門’勢不兩立,不共戴天。除非你就此殺了我,一了百了。否則,但凡我有一口氣在,絕不與你‘快刀門’善罷甘休。”


    方忠義不再言語,快刀出手,砍向高瓊。高瓊舉劍相接,戰不到兩個回合,高瓊已然身中數刀。“公孫劍法!真是天大的笑話,若是公孫氏泉下有知,知道你如此糟蹋她們的劍法,正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方忠義“哈哈”大笑,狂傲之性,顯露無遺,刀法更是淩厲無匹。


    高瓊突然仰天大笑,癲狂頓發,舉手將長劍擲向方忠義,然後赤手空拳,合身撲向方忠義,無賴本性,盡顯其中。方忠義以刀將劍撥開,頓覺全無力道。方忠義“嘿嘿”冷笑數聲,心知高瓊已是強弩之末,快刀瞬間砍出數刀,分中高瓊的左右雙臂和兩腿。高瓊摔倒在地,仍然向他爬去,目眥盡裂。


    這時,突聽一聲“阿彌陀佛!”,街角處轉出一位瘦小的僧人,快速地擲出一串佛珠,將方忠義阻了一阻。然後,他從肋下抽出一把刀來,“叮叮鐺鐺”將方忠義砍來的十餘刀,盡數擋回。


    方忠義急忙退後數步,望著麵前麵色灰敗的中年僧人,道:“你使的是什麽刀法?”僧人慢悠悠地跨前一步,撿起地上的長劍,方才淡然道:“區區‘邪刀’,也不見得就是天下最快的刀法。”方忠義大吃一驚,“邪刀”之名,除了本門弟子,外人概不知曉,這個和尚究竟何許人也?


    僧人俯身扶起氣息奄奄的高瓊,輕歎一聲,道:“有一句話,這小子倒是說的不錯,‘公孫劍法’!其妙詣在‘舞’不在‘劍’,舞的雖是劍,而又非劍。一味地尋求劍法的精妙狠辣,而忽略了舞劍的玄妙意境,豈非本末倒置!‘劍仙’李白,劍法天下第一,何以會為此動容?那是因為他感受到了一名劍客終身難以明悟的一種玄妙境界啊!唉!的確是糟蹋了她們的大好劍法。‘劍舞門’!巴棱山!他又怎能領悟到這層微妙精義,不怪你,真的不幹你事啊!”說罷!不再理會呆怔在當地的方忠義,攜高瓊轉身離去。


    宋太祖在“講武殿”召見了石守信,看著隻比自己小一歲的石守信竟然一夜白頭,那痛不欲生的模樣,令宋太祖心如刀絞。石守信打小就對自己忠心耿耿,無論自己想要做什麽,他都是無條件的忠實執行者。“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石守信做為殿前都指揮使,是他唯一在京師的高官兄弟。他不僅使自己順利地進入了京師,更為至關重要的是,他還親自保護著自己的家人,使她們平安無恙,避免了當年郭威般的悲慘結局。可以說,石守信就是宋太祖的親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


    再後來,他又一次幫了宋太祖的大忙,“杯酒釋兵權”,石守信明白了宋太祖的良苦用心後,毅然帶頭辭去了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的官職,前往鄆州去做天平節度使。石守信所做的一切,完全都是站在宋太祖的立場上去做的,絕無半點私心雜念。


    如今,石守信最疼愛的隻有十七歲的三子石保義死了。雖然,他還有兩個兒子石保興和石保吉,但是,中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其痛可想而知。


    宋太祖起身走到石守信的麵前,將跪倒著的石守信慢慢地攙扶起來。石守信再也控製不住,撲在宋太祖寬厚的肩頭,放聲痛哭。宋太祖摟緊他,一時間熱淚盈眶。現在,他們不再是君臣,而是至親的兄弟。石守信哭泣著,悲聲喚道:“二哥!”宋太祖拍拍他的背脊,沉重地道:“守信,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好好安葬三兒吧!”


    驀然間,石保義幼時圍著自己喚“二伯”的聲音隱隱在耳畔響起,宋太祖不禁又是一陣心酸難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湖小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蕭潘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蕭潘偉並收藏江湖小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