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緩步上前,“嗬嗬”一笑,道:“禪師早年行俠江湖,足跡遍及兩浙,威名赫赫,後因誤傷浙東許奎,這才投身九華,出家為僧。如今做了‘達摩院’的住持,卻仍雄心未了。不如來我‘明教’,首席法王之位,張翼拱手相讓。”錫環和尚一手握著禪杖,一手拂動胸前的白須,哈哈大笑:“張法王對老衲的過往如此了解,真乃和尚知己也!你我年歲相當,正好比劃比劃。”


    當下,錫環和尚禪杖一橫,搭在雙臂之上,雙手合十,道:“張法王,請!”張翼凝神道:“禪師客氣了。”雙掌左右一錯,滑步上前,正是一招“蒼鬆迎賓”,這是一招頗有禮數的起手式。錫環和尚將禪杖就勢一翻,月牙朝下,禪頭上揚,拍向張翼。兩人老當益壯,都不敢大意,你來我往,鬥了百餘招,竟然戰了個旗鼓相當。


    “張老!你是不是拾掇不下這和尚啊!不行的話,你老下來,讓我米某來。”米伊人在一旁見兩人鬥得謹慎,老大不耐,插科打諢地起哄。


    “誰說的屁話?看老夫的本事!”張翼聞言大怒,腳下驀然一頓,掌影飄飄,風聲霍霍,這下動了真元,每一掌都飽含內力,掌勢沉雄。“好掌力!”錫環和尚大聲稱讚,鐵禪杖上下翻飛,鐵環鈴鈴,杖身呼呼。不一刻,兩人的頂心都嫋嫋飄起一層薄霧,這是內功用到極致的征兆。


    忽然,錫環和尚怪叫一聲,禪杖脫手飛出。張翼避開禪杖,雙掌穿過錫環和尚的雙臂,擊中了他的前胸。錫環和尚魁梧的身軀,躍起數尺,轟然倒地。這一下,變生肘腋之間,眾人全都始料不及。閔瑞璞等人衝上前來,扶起錫環和尚,但見他雙目圓睜,竟然氣絕身亡。


    “閔掌門!錫環禪師已輸一陣,下一陣貴方何人出戰?”張遇賢背負雙手,輕鬆愉悅地說道。張翼勝出一陣,“明教”形勢,一片大好。閔瑞璞緩緩站起,望向“明教”眾人的眼光,充滿憤怒。


    “是誰下的毒手?”閔瑞璞冷冷地問道。“眾目睽睽,錫環禪師乃是敗在本教張法王手下,何來下毒手之說?”張遇賢心頭驀地湧上一絲不祥,望向倒在地上的錫環和尚。“他死了!”閔瑞璞的聲音略微抖顫,似是激憤難當。“死了?”張遇賢和張翼異口同聲地追問道。


    黃伯雄飛身上前,俯身察看。黃伯雄的臉色異常難看,肅然地望向張遇賢,說道:“教主!錫環禪師雖中了張法王兩掌,但五髒六腑,皆無致命之傷,可見張法王並非殺他之人。”黃伯雄江湖人稱“鐵指判官”,向來鐵麵無私,從不徇情。


    “潮音靜舍”的住持靜心尼姑厲聲喝道:“邪門歪道!不是你們所為,更有何人?”將拂塵一抖,兜頭向近前俯身觀察錫環禪師的張遇賢頭頂擊下。鄭無煙一聲嬌叱:“休傷我家教主!”聲到人到,舉掌拍開靜心尼姑的拂塵,揚手扇了靜心尼姑一個耳光。靜心尼姑何曾受過此等侮辱,勃然大怒,左拂塵,右禪劍,淒厲地撲向鄭無煙,怒吼道:“妖女!找打!”


    鄭無煙肩不抬、腿不動,瞬間滑開十餘尺,臉上笑顏如花,嬉笑道:“要打,到上麵打。”言罷,衣袂飄飄,躍上了近旁竹林中的一根竹枝,隨風搖擺。鄭無煙人稱“草上飛”,輕身功夫,天下一絕。如今未滿十六,卻位列“明教”八大法王之六,概因其父為“明教”立下不世奇功,殉教而死。靜心尼姑幾十年來,修煉的都是內家功法,於輕功一道極少涉獵,一時氣餒,厲聲道:“小妮子!你下來!”鄭無煙嫣然道:“老尼姑!你上來!”


    “靜心師姐!你我有緣,法名中都有一個心字,不如由貧尼來接你幾招。”石刀山“妙音閣”如心尼姑跨步而出,周身煞氣彌漫。如心尼姑人稱“無相尼”,三十餘歲,因其醜陋,常遭世人奚落,遂性情大變,殺戮無常。在“明教”中,唯鄭無煙與其親近。如心尼姑極其護短,平素若是有人因鄭無煙美貌而加以調笑,必遭致如心尼姑血腥的殺戮。


    “如心堂主,此陣不用比了!”張遇賢起身平靜地說道。靜心尼姑大驚失色,疾退數步,駭道:“張教主,你這是……”適才靜心尼姑隻是出於一時義憤,貿然出手。此時,她以為張遇賢要親自出馬與自己較量,靜心尼姑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


    “這場比武,本教認輸!”張遇賢沉痛而低沉的聲音,如炸雷般響徹九華山,令“明教”眾人原本歡欣鼓舞的心情霎時沉入穀底,萬劫不複。九華山下,頓時一片嘩然。


    閔瑞璞深深地看了一眼麵孔有些扭曲的張遇賢,竟感到一陣惶然。宋齊丘饒有興致地觀看著,嘴角邊一絲笑意漸漸彌漫開來,這或許就是他希望得到的最好的結局。


    “至於錫環禪師的身死,待本教查明後,當給諸位一個滿意的說法。”張遇賢咬牙切齒的神情,猶如一頭受傷的猛虎。“張教主!先前允諾的事情,你可當真?”九華山“普陀寺”住持鬆林和尚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之洪亮,震耳發聵。


    “從今日起,我‘明教’退出江湖,不再過問武林中的任何事情。”張遇賢神情黯然,如喪考妣。一語激起千衝浪,李台、劉裴、王兆旭、孫毀、鄭無煙和郭無敵同聲喊道:“教主不可!”張遇賢看著黃伯雄和張翼,兩人默默地點點頭,一臉的沮喪。


    景全和尚向前緊走幾步,雙膝跪倒:“師父!景全不孝,謀逆掌門之位,請師父賜罪!”言罷,長跪不起。閔瑞璞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終是長歎一聲,道:“景全!你出我門後,不許再提‘鳳凰院’之名。從此,天高路遠,你好自為之吧!”


    米伊人猶豫再三,終於走到張遇賢的麵前,道:“教主!他難道是死在‘無影針’下?教主是懷疑我用‘無影針’射殺了這個死和尚?”張遇賢沉聲道:“米法王!教中之事,我們回去再說。”米伊人突然抽出腰間的佩劍,橫在頸下,淒然道:“米某自加入本教以來,絕無二心,既遭眾兄弟猜忌,米某當以死明誌。”言罷,橫劍自刎。


    突然,張遇賢身形一晃,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隻聽米伊人“啊”的一聲,道:“教主!”張遇賢的右手已經在米伊人的頸下握住了劍刃。鮮血順著張遇賢的手掌一滴滴地滴落在兩人雪白的衣衫之上,如同冬雪中的紅梅,豔麗無匹。


    “教主!”明教眾人齊聲大喊。“眾家兄弟!張遇賢無德無能,令各位與本座吃苦受累。無論各位有無過錯,責任全在於我,張遇賢將一力承擔。”張遇賢說著話,輕輕地將劍從米伊人的頸下拿開。米伊人不由“撲通”跪倒,大喊一聲:“教主!”淚水噴湧而出。“明教”眾人“嘩啦”一下,全都拜服於地,口呼:“教主!”當然,也包括新近入教的景全和尚。


    閔鳳娘此時就站在“鳳凰院”的門中,閔瑞璞的身後,她以洞悉一切的眼光,默默地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和略顯佝僂的背影。再看向張遇賢的眼神,竟有些迷離,心中生出一絲莫名的感動。


    張遇賢驀然轉身,麵對九華山諸門,慨然道:“米法王為人剛烈,他既以死明誌,這件事就絕對不是他做的。對於錫環禪師之死,‘明教’上下深感遺憾。”


    “豈有此理!比武不勝,暗箭傷人。這就是你們‘明教’所為嗎?”鬆林和尚聲如洪鍾。“他們哪裏是什麽‘明教’,分明就是‘魔教’!”靜心尼姑對受辱之事,耿耿於懷。


    張遇賢麵沉似水,毅然道:“好!今日之事,因本座而起,與我‘明教’無涉,本座願領教各位的責罰。”閔瑞璞陰沉地道:“張教主!閔某敬你是一條好漢。既然如此,你受我三掌,此事就此揭過。”


    “不行!”明教眾人齊聲驚呼。閔氏的“金剛佛掌”傳自杯渡禪師,昔日,杯渡禪師憑此掌法名聞江湖,可謂無堅不摧。景全和尚初至“明教”,就是憑借這門掌法,深得眾法王賞識。


    張遇賢淡然一笑,道:“本座素來欽佩‘金剛佛掌’的威力,今日,本座就受你三掌。”閔瑞璞拇指一挑,讚道:“張教主果然英雄了得,如此,閔某得罪了!”張遇賢深吸一口氣,將胸膛挺起,他的身形雖算不上高大,但此刻看來,卻是如山嶽般偉岸。


    “嘭”的一聲,閔瑞璞的渾厚掌力,已結結實實地拍在張遇賢的前胸。張遇賢向後倒退數步,方才穩住身形,麵上一紅,張口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高聲道:“好!第一掌!”閔瑞璞望著他,隻是淡然一笑,道:“張教主!請受第二掌!”又是“嘭”的一聲,張遇賢這次不退反進,舉足向前邁了一大步。然後,張口又噴出了一口鮮血。


    閔瑞璞麵色微變,心悅誠服地道:“張教主!你能接下閔某的兩掌,的確是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現下,還剩最後一掌,無論生死,你都不再是閔某的敵人。”閔瑞璞臉上紅光一閃,手掌慢慢提起。


    突然,景全和尚撲倒在閔瑞璞的身前,抱住閔瑞璞的腿,泣道:“師父!你放過我們教主吧!徒兒知道錯了。”景全和尚見到閔瑞璞臉上的紅光,就知道師父已將神功練至了第九重,這招“佛光普照”正是“金剛佛掌”第九重中的最後一招。記得師父當年曾經說過,這招太過霸道,有失天和,更違背了佛門慈悲為懷的宗旨,因此絕不能輕易出手。


    閔瑞璞一動不動,麵無表情,目光如炬地望著張遇賢。張遇賢微微一笑,嘴角還掛著一絲鮮血。可是,他的笑容卻明媚如春天的陽光,張遇賢輕聲道:“景全禪師!本座答允之事,豈能言而無信?”


    閔瑞璞點點頭,踏前一步,沉喝道:“第三掌!佛光普照!”一擊沉重的悶響,在胸腔炸開,張遇賢眉頭微皺,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他仰頭看向蔚藍色的天空,有一朵白雲,在天際間自由地飄蕩。


    “南漢”大有十五年(公元942年),“明教”在“南漢”循州起事。“明教”教主張遇賢自稱“中天國王”,設置百官,建元永樂。張遇賢以“鐵指判官”黃伯雄為大元帥,景全和尚為軍師,教眾改白衣為紅裳,時稱“赤軍”。八王、四堂均各領諸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循州,殺刺史劉傳。“南漢”以“越王”劉弘昌、“循王”劉弘杲,領兵圍剿,戰於錢帛館。


    張遇賢用景全和尚之計,兵圍二王數月。一年之間,“明教”攻城略地,接連攻破東江各大州縣。此時,“南漢”討伐桂林叛軍的大將吳懷恩為部將所殺,素有“南天一柱”之稱的潘崇徹崛起,盡起桂林平叛所部,奉命剿滅張遇賢。潘崇徹禦眾有方,軍紀嚴明,所部皆精銳,乃“南漢”軍中之冠。


    此時,“南唐”烈祖駕鶴西去,李璟登基。於是,張遇賢令“明教”十餘萬眾,翻山逾嶺,向北翻越大庾嶺,回到了“南唐”的虔州。


    張遇賢回到久別的“白雲洞”總壇,恍若隔世。在起事的這些日子裏,殺伐征戰,戎馬倥傯,為了一州一縣的得失,往往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是,“明教”卻呈現出空前的凝聚。張遇賢流連在“白雲洞”的宮室裏,恍惚間,那個溫柔嫵媚的小尼姑嬌俏忙碌的身影,仍在眼前,鼻端似乎還縈繞著她淡淡的體香。一年,僅僅隻有一年,張遇賢卻有一種兩世為人的滄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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