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竇山的‘知果真人’嗎?他來此作甚?”一位皓發老叟循聲望去,不由驚異道。“世人皆道知果真人能掐會算,上知五百年之故事,下知五百年之未知。李老!您說是真的嗎?”老叟身旁一位錦衣男子凝目片刻,緩緩問道。“嗬嗬!老朽雖不知真假,卻知知果真人但凡現世,定無好兆。”李姓老叟乃中原前唐後裔,世代郡王,雖避禍蜀地經年,卻是聲望尤著。


    前蜀高祖王建生子十一,卻有養子一百二十。蜀武成元年(公元908年),王建長養子中書令、宰相王元佶因王建諸親子漸長,欲謀太子位。其時,二十出頭的景知果往見王建,離去之後,權傾朝野的王元佶被罷相,改為晉國公。其後,王元佶覲見王建時,在內宮為內樞密使唐道襲誅殺。


    蜀永平三年(公元913年)中旬,知果真人謁見王建。其年乞巧節當日,時為蜀太子的王元膺居然起兵叛亂,殺死內樞密使唐道襲。王建大怒,兩日後,將藏匿民間不出的元膺太子殺害。在王建二養子“安樂王”王宗侃和宰相張格、徐賢妃的力薦之下,王建十一子王宗衍如願成為太子。


    蜀光天元年(公元918年),落鳳坡杜從法、杜笑覓得良機,行刺王建得手後遁跡,知果真人再次進宮。三日後,王建“病”死宮中。王建五養子“巨鹿王”王宗弼從西疆回成都,臨危受命。輔佐王宗衍登基為帝。以假死回到龍門山“太子城”養傷的唐道襲聞訊服喪,揚言誓為王建複仇。杜氏兄弟得知唐道襲居然好端端地在“唐門”養傷,毅然殺奔“唐門”,卻為唐道襲誅殺。


    蜀鹹康元年(公元925年)。後唐以“魏王”李繼岌為都統,侍中、冀州節度使郭崇韜為招討使,率軍六萬伐蜀,孟知祥入川。前蜀主王衍投降,隨後被械解入京。王衍離蜀之日,知果真人招搖過市,狀似瘋癲。王衍過長安縣三趙村,適逢鄴都兵變,唐莊宗李存勖聽景進言,殺王氏一族。蜀明德元年(公元934年)。知果真人入宮覲見初登大寶的“蜀王”孟知祥。半年之後。孟知祥薨。蜀樞密使、侍中、保寧節度使王處回與蜀司空、門下侍郞、同平章事趙季良合謀,秘不發喪,立孟知祥三子孟昶為帝。


    “您老是說。後主此去,凶多吉少?”錦衣男子猶疑不安。“這闕詞是溫庭筠的‘菩薩蠻’,詞中極盡哀思,所言皆是‘不歸’,知果真人這是在送葬啊!”李氏老叟一聲長歎。“李老!這闕詞分明是暗喻閨中美婦思郎盼君的繾綣情意,莫非與那‘花蕊夫人’有關?”錦衣男子目中露出閃閃精光。


    “十三郎所言極是!自古紅顏禍水,孟昶若有殺身之禍,定與‘慧貴妃’徐氏有著莫大的幹係。老朽昨日曾聽聞傳言,宋將向孟昶索美不得而懷恨在心,這班武人忒是無恥!孟昶諸妃、宮娥若欲得保清白之軀。怕是唯死而已!”李氏老叟感慨萬千。“哦!李老的意思是......”錦衣男子欲言又止。“若欲保存孟氏血脈,怕是隻此一途耳!”李氏老叟微微眯眼,看著淒婉欲絕的孟氏諸美。


    葭萌關,峰連玉壘,地接錦城,襟劍閣而帶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誠天設之雄也。東來廣元桔柏渡以拒之,西出劍閣天雄關以鎮之,南下蒼、閬梅嶺關以間之,北渡陰平白水關以守之。葭萌關地處蜀之古道,上通漢中,下至成都,順嘉陵江而下,直達巴西閬中。葭萌關扼嘉陵江、白龍江合流之所,背依牛頭山險峻山峰,史稱“全蜀咽喉,川北鎖鑰”,雖彈丸之地,卻有金湯之固。


    孟昶一行出了劍門關,夜宿葭萌關。孟昶眼望雄關猶在,卻已物是人非,不由淚下。蜀軍坐守如此險隘卻失之宗祧,孟氏養士四十餘年,豐衣足食,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怎不令人唏噓不已!


    “陛下!你就吃一點東西吧!此去東京,路途遙遠,若是有什麽閃失,可如何是好啊!”花蕊夫人輕聲軟語地勸慰著孟昶。“噓!花蕊!且不可再稱陛下,這要是被人聽去,定是個欺君之罪,豈不招來殺身之禍。”孟昶驚恐地四下張望,滿眼的懼色。花蕊夫人眉間掠過一絲憂色,微微地幽歎。


    是夜,三更。孟昶睜大一雙眼睛望著屋頂,心潮起伏,難以入睡。忽然,孟昶聽到窗欞發出輕微的聲響,不由大驚,再仔細聽來,又沒有了動靜。孟昶眼望黑鬱鬱的窗欞,心中的驚懼愈發濃重。前蜀的王衍就是在入京前被殺死的,離了葭萌關,就進入宋境了,他們不會現下就下手吧!孟昶伸手摸到身旁的花蕊,入手軟綿。花蕊的呼吸細密,芳香如蘭,酣睡正深,孟昶心內稍定。


    正當孟昶胡思亂想之時,窗欞間再次發出聲響,且一聲高過一聲。孟昶忽地坐起,心知有異,再不會以為是自己的臆想所致。花蕊翻身而起,一雙妙目看著黑暗中氣喘如牛的孟昶,驚疑不定。


    “是誰?”孟昶以手安撫花蕊,顫巍巍地問道。“某乃蜀人,請陛下開窗!”窗外有人沉聲說道。“夜深人靜,內室之間,恐有不妥,請你白日再來不遲!”孟昶呼吸沉重,極力壓抑著自己不使聲音走調。“陛下!某來此不易,幹係重大。陛下!性命攸關,請開窗一見!”窗外之人顯是焦急萬分。“昶已是亡國之人,性命本非屬己,閣下何苦危言聳聽?”孟昶與花蕊抱作一團,皆是瑟瑟發抖。


    “陛下!某非歹人也!若是歹人,何以不破窗而入?即使殺個把人,放把火之類。若想成事後遠遁亦非難事,何必在此相求陛下。”窗外之人懇切地道。“也罷!昶這就放你進來。”孟昶聽得來人蜀音極重,而又分說的明白,不由意動。“多謝陛下!”窗外之人聲音顫抖。竟是喜出望外。


    “陛下!”不待孟昶開窗離去,來人越窗而入,忽地單膝跪倒,給孟昶見禮。“你是何人?”孟昶見來人頗知禮數,舉止漸顯從容,久居皇位的氣度顯現無遺。“某乃‘青城派’潘曉,參見陛下!”潘曉再次跪拜,語氣恭謹。“狂劍”潘曉乃“青城派”俗家弟子,與“劍癡”李天遙合稱“青城雙絕劍”。


    當年,杜光庭創立“青城派”。以仙鶴拳、白鶴單刀、六合雙刀傳下青城武學。李天遙和潘曉雖為“青城派”俗家弟子。卻是當時巴蜀有名的劍客。二人將杜光庭的刀法融入到自己所熟知的劍法之中,於是就有了威震巴蜀的“青城劍法”。杜光庭一生僅收過三個弟子,唯一承繼其衣缽的卻是最初收養的一個小道士“上清子”。上清真人久居青城。向不眷戀紅塵,潔身自好地執掌青城一派。


    “潘大俠!不知你尋昶所為何事?”孟昶雖居深宮,卻也知曉青城潘曉之名。“陛下!潘曉受人之托欲搭救陛下之性命。”潘曉一言驚人。“哦!不知潘大俠何出此言?”孟昶這些時日夜不能寐,眼中紅絲密布,眼袋囊腫,看人的眼光有些迷離。“陛下!你身邊的女子都是禍胎。”潘曉深知身在險中,時不我與,抬頭望著緊縮在錦被中的花蕊夫人言道。“潘大俠言重了。”孟昶忽感心驚肉跳。


    “非是潘曉在此胡言亂語!若是陛下身無旁物,此去東京當可平安無恙,若是有這些貌若天人的妃嬪同往。陛下性命難保也!”潘曉看到花蕊夫人眼中的驚恐,卻似受驚的脫兔一般,我見猶憐。“昶雖是亡國之君,卻不會為了區區性命而辣手摧花,潘大俠切勿魯莽行事。”孟昶驚覺地以身擋在花蕊夫人身前,麵上一副決然之態。“陛下!你的性命甚是金貴,何苦為了這薄命紅顏而誤了卿卿性命。”潘曉慢慢起身,手已按在肋下的佩劍之上。“潘大俠!休要多言!你要殺人,先殺了昶就是了。”孟昶沒有絲毫的猶疑,直麵著麵目漸顯猙獰的潘曉。


    “陛下!實不相瞞!知果真人已然看穿未來,斷言你若欲保命,必先除了身邊的幾個紅顏。潘曉受成都府衣冠士族之托,皆是為陛下的性命著想,請莫要自誤!”潘曉緩緩上前,手掌已握緊了劍柄。“潘大俠!無論你受誰人所托,昶都不會任你妄為。我孟昶的女人,也不容他人劍弑。若要用強,先取了昶之頭顱。”孟昶不為所動,寧死不屈。“陛下!你……”潘曉拔出長劍,怒容滿麵。


    “……有人劫持蜀主,給咱家守住要塞,勿要走脫了反賊。”一個尖利的聲音由遠而近,說話間,已到了孟昶居室的門外。“好快!”潘曉一驚,心知行事敗露。“陛下!你閃開了。”潘曉踏前一步,劍尖微顫,刺向孟昶。孟昶卻不看劍,回頭看向花蕊夫人,幽幽的眸光令花蕊心為之痛。


    “轟!”的一聲,板門飛起,一道劍光如長虹貫日般刺向潘曉。潘曉並不回頭,一招“白鶴亮翅”右足據地,左足向後飛出,踢向來劍,而手中長劍義無反顧地刺向孟昶。花蕊夫人見此凶險,驀地伸手摟住孟昶的頭頸,將他拉進自己的懷中,孟昶不防,直撞進花蕊夫人的酥胸,卻是有驚無險地避開了潘曉的長劍。“賊子爾敢!”一劍橫插進來,隔開了潘曉的進招。


    “咦!”潘曉驚呼一聲,回劍刺向來人。“嘿嘿!好劍法!”來人將劍挽個劍花,卻再踏進一步,轉身擋在孟昶身前,劍光點點,連刺十餘劍,竟是劍劍不離潘曉之要害。潘曉舉劍相迎,見招拆招,絲毫不落下風。“你是青城派的?你是‘劍癡’還是‘狂劍’?”來人麵白無須,頭戴高冠。


    “你是中原大內第一高手王繼恩?”潘曉劍走連環,卻是不能逼退來人分毫,心知此人劍術之高絕非比尋常。王繼恩雪夜趕赴利州替宋太祖送紫貂裘及紫貂帽於王全斌,王繼恩完旨返京,正欲起行,卻得知宋軍已然滅蜀,遂候旨於利州不去。果不其然,宋太祖令王繼恩同孟昶一同回京。王繼恩思之再三後毅然帶領數十位大內侍衛,前往葭萌關接引孟昶的車駕。


    “你還沒有回答咱家的問話,你是李天遙還是潘曉?”王繼恩祖傳的“王氏劍法”乃中原屈指可數的上乘劍法之一,王繼恩傾淫於此數十載,尋常劍客卻是難動其心。“某家‘狂劍’潘曉!”潘曉一字一頓,說了六字,狂攻六劍。“嘿嘿!好久沒見識如此高強的劍法了。”王繼恩見獵心喜,對手劍法愈高他的興致就愈好。潘曉狂攻無果,心知如此糾纏下去,自己或許能夠脫身,可隨己而來的士族必將難以幸免。“嘿嘿!來了就別走啊!灑家能與‘狂劍’一戰,不枉此生也!”王繼恩感知潘曉的退意,劍下更是淩厲刁鑽。“潘某事不可為,當走即走,你又奈我何?”潘曉沉劍抽身,左腳已然跨出門檻。


    “小心!”花蕊夫人眼見門外忽地飛來一棍,直擊潘曉的腦後,不由驚呼出聲。潘曉聞警,麵上神色不變,手中長劍向前一遞,腳下卻是跟進了一步,不但解了王繼恩的殺招,更是令身後的一棍落空。“好身手!”王繼恩高聲喝彩,橫過劍脊,拍開潘曉的進招。潘曉不進反退,在身後之棍尚未揚起之時,反手一劍,刺進身後收勢不及的褐氅侍衛的前胸,侍衛悶哼一聲,仆倒在地。


    “貴妃娘娘!一路保重!”潘曉更不停步,盯著花蕊夫人貌勝花嬌的容顏,舉劍從容地擋開王繼恩快攻的三劍,轉頭飛身而去。“孟公、夫人受驚了,咱家王繼恩有僭了!”王繼恩並不追趕,卻對孟昶和花蕊夫人深施一禮。“有勞王公公!”花蕊夫人不見孟昶出聲,急忙起身微微一福,心中一時忐忑不安。“嘿嘿!賊人已遁,今夜當不會再來了,你們早些安歇吧!”王繼恩卻不提花蕊夫人相助潘曉之過,隻是淡淡一笑,倒退出門,卻不忘將門板裝上。


    孟昶看著王繼恩離去,門外人聲嘈雜,心緒不寧。花蕊夫人輕聲歎息,默默搖頭,緩步走到窗前將窗欞緊閉,方才回到書案前,點燃之上的明燭。燭光搖曳,孟昶一臉的灰敗,坐在榻上,不知心中所想。


    “陛下!或許潘大俠所言極是,紅顏本無罪,可是若有人覬覦,就是天大的禍事。妾身能得陛下寵幸有年,已是心滿意足,若能以死換得陛下的平安,妾身雖死猶幸!”花蕊夫人珠淚滾滾,泣不成聲。“休要再提此等齷齪之事,想那宋帝後宮如雲,皆當妙齡,怎會覬覦爾等敗柳之身。”孟昶怒容滿麵,霍然起身。“這班士族皆是廢物,以昶不能死國而遺恨,這是欲絕吾之念想,令吾孤苦度此餘生而已!真正的豈有此理!”孟昶拍案而呼,氣憤填膺。


    “陛下!妾身新填一詞,這就寫來,你看可好!”花蕊夫人悲從中來,咬緊紅唇,強忍淚水,鋪紙蘸墨,瞬間書就。孟昶無可無不可,緩緩看向案中,卻見正是一闋“采桑子”。


    詞雲: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三千宮女皆花貌,共鬥嬋娟,髻學朝天,今日誰知是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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